【母亲节征文】念祖母

祖母生于民国时期二零年代,一生经历过战乱、饥荒,成年后在被共产党武力占据的红色中国,乱世里度过了一生。
时代的祸患、饥荒,祖母都一一身历过,当我来到她的生命里,做她的孙女时,她已年近花甲,是一个勤苦、讷言的老婆婆,两鬓如霜、满面皱纹,却是一张美好的容长脸,眼眸明亮,温暖的神色里带着一丝愁苦戚容,那是长期的磨难、忧患带给她的。儿时和祖父、祖母的相守,是唐诗里的“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般暖老温贫的意境,底色里,也有一种生命的离乱和忧戚。
记忆里,祖母的衣衫是老年头的老棉布,穿在身上,有着一种熨贴。她的发髻总是在黎明的青光里梳好,长年挽一支素银簪于发髻,再老迈些,银发渐稀,便不挽髻了。她总惋惜着,我们小辈剪头发,剪得齐耳短发,在从前,这是没章法的。她吃饭端的青花碗内,皆是一家人剩下的残羹剩汤。每个清早,她总在厨下,划亮一根柴火,点燃一灶柴禾,煮熟一锅香米。无论遭际或年成,也无论日子如何风波湍急,她的灶火、炊饭的米香总是安全的屏障。
儿时最让我感觉心灵安静的场景,便是祖母敬香礼佛。每个黄昏,她照例洒扫灶间,迈着轻盈的步履,在厅堂和厢房间,走来走去,她的身姿像一把能干的拂尘,所及之处,碗盏桌椅、家什庭园,清洁洒扫,样样妥贴。而后,祖母便在瓜架的水井边,用水净了手,回到佛堂前,点燃一炷香。点香的时间,伴随着她的喃喃低语。祖母一生劳苦,无尽的琐碎与心酸,还有不足为人道的心思,要向神灵诉叙详情,这样的喃喃细语里,我见过她流泪,见过她的无助和叹吁,但更多的,是信仰带给她的安详。
线香插到供桌前的香碗里,继而,祖母双膝落在蒲团上,合掌、作揖、三跪九叩,是一整套繁琐而细致的仪式。幼小的我试图效仿她,却总是中途走开,因为对于孩子的耐性而言,那实在是太过漫长的仪式了。在祖母俯首叩头的时刻,暮色像散发着檀香味的扇子一样,刷的打开了,我的走动轻轻搅动纱褛般的暮色,从堂屋走到厢房里,一一点燃灯盏,在橙黄的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暮色从我家穿堂而过,遁往黄昏时的原野和河流。我家的老屋蓦然变做一只温暖的小盒子,我坐在屋檐下,暮色令心境如一个歇脚的赶路人。我不知道自己赶路的起始点是何方,也不知道我又要去往何处,何处是我的归程。然而,在途中——还是孩子的我心里,一直明明白白地清晰感知,仿佛我翻过无数的山,走过无数的寒暑和长路,然而,我依然在途中,前方还有无尽长路。
暮色令我心有所伤,而祖母燃起的檀香,又让我感觉到熟悉和亲切,仿佛是某种依据,令我感觉安全。我常常对祖母讲述我的乱梦,还有闪过我眼前的片段场景:白粉墙内的竹林、成畦的白菊花,还有,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型烛台。祖母听我没完没了地描述,总是怜悯地说:可怜哟,你这是孟婆汤没喝够,还记得前世。
她这样清晰地定义“前世”,开拓了我关于生命的认知。因为“前世”是确凿存在的。轮回里,所有的时间都会成为“前世”。这使得我一直发愁:如何能终止这样的轮回呢?祖母说,她小时候从她的祖母那里,知道了“前世”,同样的问题,也困扰了她的一生。
祖母对于善的执行,都是些琐碎的日常,譬如,对于邻人的求助从不拒绝,慷慨施舍,包括对待化缘的修行人和行乞的乞丐;对于一切纷争的回避。欺凌她和祖父的人很多,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氏族之间的争斗更是累积了几代人,包括一身红卫兵精神的儿子、媳妇待她和祖父很不善,她也淡然处之,受多少气也只是默默承受。用她的话说,不要去结那个恶业。
祖母家从不食用牛肉,因为她同情牛的耕作劳苦。细数起来,她对邻居稻米、雨伞的馈赠,她的修桥铺路,也是举手之劳,补上碎石,填补坑洼,便于行人通行。她的一生,连劳苦都是寂静的,并无显赫动静。只是,这样细小的善,她日复一日,执行了一生。
在我的记忆里,祖母去寺庙里敬菩萨的日子,总是七月流火时节。天色明艳,晨曦满天,祖母特意地梳好了头,换上了出门的鞋,那双鞋并非新的,毛蓝布面,鞋帮上镶嵌一道秀气的白布边,她的脚是老式的裹脚,走路时,总有点颤微微的。然而,她是好看的,身型秀气、修长,腰背笔直,步履敏捷,平原沃野是她行走其间的背景,七月的风吹着绿野,新荷在香。
去拜菩萨的日子,我们总是早早地就出了门。我牵着祖母的手,一本正经地走在沿路的树荫下,晨风吹着树叶,翻出沙沙的响。长河的水面闪烁着金色的波光,光点像鱼群,游弋在清亮水纹间。沿途的荷叶、瓜架,充满了露水的清凉气,祖母说,要赶在太阳当顶之前的辰光,到达庙里。否则,太阳好毒。读《诗经》,“七月流火”——是的,在沃野的深绿原野上,到处都流动着金色的火焰。
拜菩萨的光景,于我总是模糊的。因为在庙里,祖母旋即不见了,庵堂上、亭上、院子里,到处都是老婆婆,她们穿着蓝布衫子,笑眯眯地,互相亲热问候,礼节繁复,话题繁多。然后,钟鼓齐鸣,木鱼声声,庙里开始诵经了,婆婆们跪在佛堂里,诵经礼佛。祖母说过,庙堂里无论多少信众,看似满满当当,再也跪不下了,然而,事实上,再添多少人跪下去,佛堂依然不会挤的。
当然了,我并没有加入过跪拜的队伍。跟着祖母拜庙拜观,我心里最惦记的,便是吃斋饭了,盛夏季节的斋饭,是菜园里新采收的瓜果菜蔬:粉蒸南瓜、长豆角、红苋菜,连菜油都是新磨的油香气。吃过了庙里的斋饭,回家再读《西游记》时,我最着意的便是找出西行路上的斋饭:黄花菜、蘑菇、嫩笋、黄精、糖芋头、蒸酥、糖浇油炸果子,我垂涎三尺念给祖母听,向往道:书上的斋饭是多么好吃啊!
就这样,拜神对于孩时我的意义,就是吃斋饭。在祖母的生活中,是对神的满怀敬意,也是一种心中的远意,拜神象征着出门远行。
有一年大暑,彼时我已成年,陪着祖母上武当山,去拜真武祖师,拜三丰真人,登金顶。七月的大山,碧绿葱茏,山峦险峻。自金顶烧香下来,一路上只见险峰间的悬洞、峭壁。沿途的山谷开阔又逶迤。我们是平原上的女子,到这里,每一景都觉得新奇。待到了山腰,突然,漫山涌来大朵的乌云,就在我们的身后,将山罩了个严严实实。本来伸手可触到山间的石壁,然而,雾经过后,眼前什么都无,山也没有了,石壁也没有了,路也没有了,天地茫茫,此时,我和她,是两个女子,于这大雾里,时光也无,世间骨肉亲缘也无,而我,只清明地爱惜着她,在这漫山云起,鸟鸣涧的深山里,爱惜着她和我的皆为女儿身,始终不改的赤诚之心……我和她,至此,仿佛释尽前缘,只是天地之间两个生命,迎头走来,撞在一起,成全了这一场缘分。
大雾散尽,隔年,祖母辞世,我也远走海外,如祖母所祈盼的,若能够远走,我要离开人心毒恶之地。
回首故国,悲欢都隔世,种种前尘里,唯有我这一生遇到的祖父、祖母,令我无尽感恩。感恩祖母,让我在她身边,身历过暖老温贫的烟火民间,保存了我心中,善和信仰的种子。感恩祖母让我懂得,信仰之于生命,是最要紧的善心,最虔诚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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