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遍多佛到迪尔海岸之间易碎的断崖边缘,我找到十来株珍珠色的花穗,从稀疏薄草之间抽长出来,肯特郡的炽阳把野草烤得干枯。我蹲下来,仔细观察列当的特征。好的样本要有黑色柱头、长而蜷曲的苞片、毛茸茸的花丝,这些绝不会有错。小一点的比较难分辨,因为特征很大程度上与随处可见的表亲小列当重叠,而小列当在这里也有生长。我从找到的每一株上都取了一点组织,但为了回到实验室后的DNA检验,我需要更多样本——看来躲不掉了,我必须攀到断崖的外面去。
下午近晚,阳光依然炎热。崖顶的草皮上,蓝蝴蝶在蟋蟀此起彼落的鸣叫声中漫无目的翩翩飞舞。奶蓝色的海峡波光粼粼。一条蜿蜒的小径在荆棘丛和草丛簇生的围场间绕进绕出。围场里有马,也有一丛丛红籽鸢尾(Iris foetidissima),我自得其乐,摘下一片叶子揉碎,闻起来和烤牛肉如出一辙。没多久,只见忙碌的多佛港出现在我左手边,往海平线一直延伸出去,仿佛一座由车辆、起重机和管线构成的工业园区半沉于海里。我探出高耸的白垩断崖往下看,远处,浮泛白沫的海水静静淘洗着山崖脚下的巨石。碎裂的白垩如一缕烟雾,慢动作沉向深海,有如在墨水里注入乳白的云。就在那里,在一块突出的石矶下方几公尺处,就是我要找的东西:一丛象牙白色的毛莲列当花穗,令人难以抗拒。
我不是有合格证照的攀岩专家,我不懂行话、不会系绳、不会打结,但为了寻找植物,我一辈子都在练习攀爬。我背抵着山壁,一寸寸往下移动,掌心直冒冷汗。别往下看。一点一点地,我挨到突出的一块岩石上,岩面只有三十公分宽,而且比我想像的还要不平稳,不过我可以坐在上面,双脚伸出边缘摆荡,这倒不会太难。在这魔幻的一刻,天地间只剩下我与这些特别的植物,以及头上、脚下、身后的多佛白崖,还有在眼前无尽延伸的海峡——甚至不会有人看见我在这里,或许这样也好,不然要是有人看见了,肯定会联络救难队出动。
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似的,某处忽然响起警铃声,我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是下方的渡轮站传来的。“请注意,以下安全宣导事项……”和缓的女声在断崖上来回晃荡,声音和演员茱蒂.丹契(Judi Dench)异常相像。魔幻被打破了,我只好开始做正事:观察、测量、搜集、涂鸦。我小心翼翼扭动姿势,希望拍个一两张照片。“若您察觉异状……”茱蒂.丹契这时接着说。看来最好该吿辞了,免得底下渡轮站的人发现我。我抬头环顾在我和山径之间向上展开的垂直陡壁。才一站起来,白垩碎屑就像发出嘈杂水声的小溪从我脚下松动滚落,消失在深渊之中。我抓住岩块,掌心渗汗。这是很冒险的事。我再三安慰自己,既然能找到路线下来,爬回去肯定也不会太难吧。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一只巨大白海鸥从下方一边尖声怪叫,一边盘旋向我飞来。我惊恐发现,它想把我赶下岩壁!这只狮鹫般的怪物仿佛自恶梦现身,绕着我兜圈子,像锁定猎物的骇人猛禽,伸长尖利的橘爪猛扑。这是正常海鸥该有的行为吗?“滚远点,你这个畜生!”我大吼,身体摇晃之际,脚下踉跄差点滑倒。我仓皇抓住一簇杂草稳住重心,然后一边摸索能抓握的地方,一边向上爬,一路又踢落更多纷飞的石屑。我一次谨愼跨出一步,好不容易扒紧岩石,往上一撑,总算回到峭壁顶端。海鸥放声大笑。
这哪里是植物学,这简直是玩命。
我头昏眼花,拖着脚步回到安全的地方,手掌脏兮兮地沾满白垩土、汗水和血。海鸥似乎很满意我不再侵犯它的地盘,绕了两圈飞走了。我拍掉身上的泥沙,无言地动身回民宿去,心里吿诉自己,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但我还是做了。
(网站专文)
<本文摘自《牛津植物学家的野帐》,一卷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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