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羡慕身边友人与他们母亲的关系:相互理解,欣赏,无话不谈。像朋友,像姐妹。成长过程中有很长时间我感受不到母亲。除了我觉得自己不好,有错,不对的时候。只要母亲在家里,即使我快乐,也会悄悄地藏着点儿。像很多母女关系一样,母亲对女儿天然有种莫名的妒忌与控制,我天生敏感知道这些,本能选择与母亲不太靠近。但血缘的关系,不如说是缘分,将我和她在很长时光里联系在一起。
我妈吃准了我那无所不在的不良“自我评价”。出国之后,每次打电话回家,和她说话只要一言不合,她就会忽然冷冷抛出一句“你已经父母双亡”然后在我脑子卡顿时中断了通讯。而我的自我感觉在那时更是雪上加霜。如此三番四次,等她认定我被训练成熟练工一样认为“是我自己导致了自己父母双亡”成功之后,忽然中断与我通话这样的事变得更加自如,潇洒随性。
在国内时,我因为炼法轮功,被我妈骂我害她在全单位里抬不起头,在全亲戚群里抬不起头。顺道也要拖我陪她一起抬不起头,想尽办法让我放弃不要炼了。她和我爸,还有我哥,几个亲戚合起来,打算举报我。吓吓我,威慑威慑,以为像我这种常年自我感觉不良的孩子,一定能“改邪归正”。他们也真的这么做了。结果可想而知,我被抓之后违心被迫签下不再炼功的保证书。放出来的第二天,直觉告诉我,要不想精神分裂,就得计划出逃。
有很长时间,我无勇气面对这件一直回避的事:母亲在我完全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举报了我。父亲也参与其中。让我一度处于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你已经父母双亡”,是我逃到西方国家之后,我妈在电话里对我常说的。她发现她不但不再能控制我,也不再能有任何办法来改变我的信仰了。远离我的家庭,远离中国,很长时间我仍然保留了自我感觉不良的部分。我看不见自己的好。或者根本看不见自己。更心疼的是,即使是在国内流离失所的日子里,为给自己打气,仍会幻想自己的家庭完好无损,并写下《亲爱的朋友》这样的文字。像安徒生笔下那位小女孩,暗黑之夜划亮最后一根火柴取暖。而我,竟然能在一根火柴燃烧的时间里,竭尽所能用尽力气看见家庭里每一位成员的好来慰藉自己的心。
当年被抓进去之后,曾梦见自己在冰冷深海最深底部,黑暗的海水包围我,不见一丝光明。蜷缩坐在一点光都没有的深海,听见自己又快又响的心跳声。随后,看见一位天使,她的手能接触到我,不过仍然是隔着一层冰。
很多年过去。有一天,我经过了太平洋,跳进冰冷的海里。再度听见当年那个又快又响的心跳声,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串串巨大呐喊。“妈妈,真的是你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眼泪回到海洋,被海洋包裹,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但我已不再感到冰冷。躺在海面之上,看见阳光与海鸟。随后彻底释怀。
“他们还会抓到你,放心,无论你在哪里,就算到了天涯海角。”母亲仍在电话里说。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仿佛已被电话里伸出来的魔怪手一把捉住了,灰白僵硬,动弹不得。远隔重洋,妈妈呀,妈妈。我想紧紧拥抱着你。我早已原谅了你。
2019年夏天,是逃离中国十年后离家最近距离的一次。我从巴黎坐飞机到了台北。与我随行的台湾朋友,大概错觉以为我就是本地人,把我放在酒店里就自己忙去了。我在酒店里面倒时差,盛夏的台北异常酷热,酒店的空调嗡嗡作响,我每天睡到半夜起来,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大瓶冰水,抱在怀中,径直坐到台灯下痛哭。白天去诚品书店,看到满墙满壁汉字书,呆呆看一会儿,也走到隔壁餐厅坐下痛哭。我在台北找到一位教古典绘画的老师,那天在工作室坐下来看老师示范,看着看着,忽然冒出一句“你们觉得台湾就是你们自己的家,是吗?我,没有家。”当时老师和他太太听了面面相觑不知所以。上课结束后放下画笔与老师告辞,走在热气腾腾的台北街头,拔剑四顾心茫然,既觉羞耻,再度心感悲伤。
爽快淋漓三次痛哭之后,仍然找不到和妈妈平和谈话的出口。“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会心脏部位疼痛,喘不过气来,要缓几个月才能打下一次。也不敢给我妈我的电话号码。”我和朋友赛琳娜诉说。她正在欧洲学习疗愈的艺术。“那就用画的,不用说的”。她给我一个建议。
“用你的左手画画给你妈妈。现在就去。站在画架前,拿出油画棒摆好,铺平画纸,戴上眼罩,开始吧!”赛琳娜坚持左手知道一切真相,不是右手。也坚持戴上眼罩左手能准确找到应该找到的颜色,绘出事情原貌。
是因为左手对着心?我想。然后我照做了。戴上眼罩,两眼漆黑,摸到一只画棒。我感觉自己在给画纸上颜色,是螺旋的,也在给画纸画一个房子,我打算画一些房子上的砖瓦、横梁之类。还打算在房子前面,画上我,和我妈妈。画笔一直在运行,我的左手带着节奏,听得笔在纸上运行的声音,很好听。我的笔最后在画妈妈另外一只胳膊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感到油画棒划了出界,落空。于是我摘下眼罩。
我被眼前画面震撼。
画面里,我们的家,被疑似是大火抑或是红色的大风,龙卷式四面包裹。有两道漂亮的卷型波浪线往上走,似乎要跳出画纸。我努力画下的砖块房顶屋脊全部拆毁肢解。连门窗都不稳。房子底下缺一道线,为什么没有画上去?这样的房子甚至都没有地基。远处,“我”在前面双手举起,“我”脸上没有眼睛。“我”身边代表的“妈妈”,“她”的手都没能伸出来和“我”的拉在一起。“她”不但没有眼睛,连另外一只胳膊都没有。“她”看起来比“我”还要惊恐。“她”躲在了“我”身后。甚至,“她”躲出现场。如此沉重的画面,无论是在选择颜色的准确度上还是表达事件的能力上,不敢相信出自于我左手。
原来妈妈仅仅是一个小女孩。原来,她无法面对自己所经历的,整个历史时代以及周遭环境所赋予她的恐惧与残酷。她并不知道,更不想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她说出来的每一句貌似伤害我的话,做的貌似伤害我的事,统统都是说给她自己做给她自己。并深深伤害着她。盯着这幅恐怖大旋风烧家,笔头落地,却又幡然醒悟,热泪滚滚。渐渐地,痛定思痛中回过神来,听到另一个鼓鸣般答案,其声袭来震聋发聩:
那顶部与画中,母亲和我对应着的两条旋转螺纹线,似乎可以理解成我和母亲的双脚。或者,是两只凤凰。从屋顶中央部位开始,漂亮,轻松,幽默地,前面那只带领另外一只,同样要划出画纸般似乎正飞离大火现场。母亲从未离开我,而是与我在一起。在我受尽折磨痛苦的时刻也不曾离开。这对母女,虽不能交流,仍然是一对命运迥异的双生姊妹。一个在困苦之中,另外一个奋力寻求出路,并为之活出甚至是家族成员从未有过的绚烂光彩。
来!妈妈,和我一起。我们来跳一支舞。像苏菲的舞蹈一样,旋转。旋转。旋转。跳尽生死,跳尽生而为人的重负,跳尽悲欢与离合,恩爱与情仇,跳尽迷离幻象。待灰烬变凉,我们会发现,我并没有错。你也没有。人世间一切不过是一出戏。我们因为优秀出演即将获得褒奖。我们也即将从浴火中重生。@
——转载自《新纪元》
责任编辑:王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