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件不得不办的公事,只好在半夜十二点多进办公室。从宿舍出来,如果照平常穿过停车场搭电梯,七八分钟也就到了。但实在天太晚,还是沿着有路灯的大路上去安稳些。
月明星稀,海潮和虫鸣一阵近一阵远,有点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味道,是一个美丽的夜。但我心里挂着公事,只觉得办公室好远,一路走一路埋怨。
差不多十分钟走到办公室,十分钟也就办完事了,再出来,心情已大不相同,在空荡荡的校园里踱步,竟然生出几分闲情逸致。
圆柱拖着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花香和虫鸣,宁静之中另有一番生命力若隐若现。
远远打着光的一面墙上有东西在蠕动,我趋前些,才看出来是一只五六吋长的大螳螂,通体青绿,高举着镰刀似的前臂,不知多少年没看过螳螂了,乍一看仿佛旧识,只觉得亲切,然后才看见,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光,同一面墙上停着各式各样的昆虫,天牛、金龟子、飞蛾、蜘蛛等等。
我看得赞叹不已,忽然想到,纵然没有人,这世界也是十分丰富的。是人类自己,把世界弄成这样一种固定的面貌。夜半清明,这个世界以它本来的面目对待我,竟然叫人心中震动敬畏不已。
在电视上看一个伍迪艾伦和米亚法萝的片子,香港翻译成《西力传》,台湾不知是不是叫做《变色龙》?
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伍迪艾伦一贯的冷眼嘲讽,讲这个名叫“西力”的人,能随周遭人物而变化,遇见医生就变成医生,遇见黑人就变成黑人,遇见胖子变成胖子,遇见法国人就说法文。
据西力自己说,是为了融入环境以博取旁人欢心,才得了这种怪病。
一时间西力成了名人,群医束手无策,只有一个心理医师不屈不挠,终于把西力治疗成与常人无异,两人还结了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看伍迪艾伦觉得荒谬,其实同样荒谬的正是现实人生,人类这个“族群”,创造并且沿袭着一套生活模式,人人身陷其中犹不自觉,已开发国家的模式,开发中国家亦步亦趋。上流社会的模式,广大群众亦步亦趋。玛丹娜和麦可杰克森的模式,全世界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在台湾,就算政客的嘴脸,也有人紧紧追随任意翻覆。
这几年新选出的中央民意代表,有些是我们曾经熟识的朋友,不管本来是文质彬彬的教授,或是仗义直言的专业工作者,一旦进入国会,立刻变得面目模糊气息相通。本来理想主义的,立刻与现实妥协了。本来打击特权的,立刻也自己享受特权了,人左摇右摆,政策朝令夕改,正是伍迪艾伦演的那个“变色龙”啊!
但更讽刺的是,变色龙人人望之侧目,而心理医师的百般治疗,不过是为了纠正使与常人无异,过红尘日子。人类自掘的巨大陷阱,真是无处可以脱身。
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安静的夜里,那个空无一人的偌大校园里,我被白日所不曾见过的世界的另一个干净清明的面貌所感动,变色龙多么狡猾,一定得意于自己逃生有术。
人若成了变色龙,明明身不由己受人摆布,反而也能沾沾自喜。只不过,如果夜半醒来,看见一片清明的世界本色,毫无人工色彩,那时既不知自己何在,一定发愁不知该变成什么才好!◇
——节录自《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