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机会读书。以前的人说:“从会吃饭开始,就会做事了,那是做人的本领。”我想:武鹿庄的廖家,我的生父廖九,生母陈缎,如果不是生养一大堆孩子,也不会将我抱出去给人领养吧!……
从五个月被抱来喝养母苏杨氏妲的奶水开始,注定长大要和她的儿子送作堆,替吴家生儿育女总共九人,一辈子死心塌地效忠吴家……一切一切,就是从饮那一口生命之泉开始。
(续前文)
我八岁开始就懂事了,身为养女,总认命。一辈子最怕养父,只要他说一个“不”字,不用威严,我就吓得破胆。
这一辈子,他对我说出第一个“不”字,是在我八岁时,我请求阿爸吴池让我读书。
那时候,日本政府推行国语(日语)教育,沙鹿、清水各地方都有讲习所,大家围在寺庙读书,一个教室一早就开始有朗朗上口的声音。
我想要去读,阿爸却说:“不行!”
“女孩子读书做什么?在家乖乖织五十顶笠仔就行。”他这么告诉我。
第二次,我十五岁了,有人来清水街讲习国语。台中州大甲郡清水街,全班四、五十个人,老老少少,由日本人来教。在全班面前叫廖小偷,我一站起来,从头念到尾,没有一个音读错。大家拍手,老师赏我很多铅笔、簿子,都不用买。
就是后来到耶稣馆再旁听,一念再念,每样都行。
可是当我再问阿爸:“可以让我读吗?”
却是一样不行!
不过从此以后,我学会认字。从日本字母、报纸、歌本,能够请教的,我绝不放过。算命仙、汉学先生、药铺的中医,每字必问,而他们每一个人总会耐心回答。
只有一次,问到“土”字,像一支凸凸的东西,汉学先生竟骂我:“女孩子学那个字做什么?”
做一个没有真正读书,只会认几个字的母亲,却能够在这一辈子,尽责地把自己认得的字,加在每个孩子的身上,好像一辈子都管用、顺利。
对我的孩子,我只求他们一辈子不缺衣食吧!
因此孩子生下三天之后,便请算命仙看他们缺什么。缺水加水,少金多金。老三长铭,则是因为看到在地上的报纸,写了大大的铭谢惠顾。因为欠金,就用“铭”贴上去了。
我十五岁那年,不能读书,从此就到草馆做了七年的编帽子工作。直到二十二岁那年,生了长子长江,因为得来不易,为了专心育子才放弃编帽工作。
阿爸吴池,一生做小工担石头、担砖度日,因为不要学做饼,曾被阿公打到藏进山里躲起来。后来他活到六十一岁。
阿娘苏杨氏妲,前夫做过日军平定泰雅族生番的义勇兵,因为护主战死,阿娘得到很优渥的抚恤,等到阿爸入赘,抚恤才停止。人称她“戏旦姑”,不是会演戏,是因为名字有一个“妲”字。
她一生几乎全瞎。原因是在少女时代,因为要学做发架,靠得太近,那个绑发架的人,不知身后有人,剪刀一用力,挥手就刺伤阿娘的瞳孔。鲜血直流,没有药物贫穷的年代,只有“怕”一个字,血流干了就止住,结疤就算。
从那以后,另一只眼睛就要负起全责。营养不良的年代,眼泪不停流。没办法,尽量流吧!可等到不流了,眼睛像罩了一层黑纱,不透光,视线就模糊了。
凡事我会看着办,想法子求生存。大概也是因为贫穷,只有认了,在这样艰困的环境中磨炼出来。@(待续)
──节录自《清水阿嬷:戴着观音耳机的吴廖偷》/远景出版社
(点阅【清水阿嬷】系列文章。)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