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冤案訪談錄–土改受害者阿澤

廖亦武

人氣 1
標籤:

【大紀元3月4日訊】採訪緣起:2005年12月29日下午3點32分,我們一行3人,在完成了對「麻風病人」張志恩的拜訪後,繼續驅車在碎石路上繞行。不久抵達一個岔路口,右邊的下坡是狹仄的機耕道,孫醫生說,順著這路下到底,就是團街鄉治安村,以前叫養龍村,我們的下一個尋訪對象就在那兒。

我有些遲疑,因為司機朋友是個與我同歲的女同志,而且所駕的小車底盤矮,跑碎石路已十分勉強了。我們都下車仔細察看路況,孫醫生不禁勸道,蔣老師你還是打道回府吧,下面這十幾公里我們自己走,估計天黑前就到了。

我也說,萬一拋錨咋辦,弄不好走路還比開車快些呢。

蔣老師微笑著回到車裡,招呼道,兩個大男人讓一個女人拉著跑,還這麼多的廢話。

車搖搖晃晃地下了機耕道,一望無際的紅泥巴翻滾著,猶如大片大片的傷口,有的已凝固成痂,有的還膿血流淌,車輪一碾上去,就四濺開來,沒一會兒,小車就像剛打了敗仗的大笨熊,顯得一塌糊塗。右邊是千丈溝壑,梯田沿著令人絕望的裸體山巒蔓延,我不禁歎了口氣,這彝族地面的土真瘦啊,也不知他們一年到頭怎麼種怎麼吃的。

蔣老師說,這兒還不算最窮,我在楚雄州下面做過幾年縣長,那兒才稱得上窮山惡水,幾十年來,每年都吃政府救濟。孫醫生也附和道,對對,在與四川接壤的金沙江邊,坡更陡,從山谷來的風更大,我經常下鄉,也在上面站不穩,可彝族人祖祖輩輩在上面刀耕火種。

路面越來越軟,巨蟒一般蜿蜒的泥梗吱吱磨擦著汽車底盤,蔣老師不再吭聲,似乎眼睛和雙手都在用力,我在副駕座上起落著,覺得前方的坡道像一把弓,我們沿著弓背,如一顆彈丸向下滑,速度卻與騎自行車差不多。

先後有男女兩個村民招手,請求搭便車,我們接納了。接著撞上了修路,在兩個拐彎處,兩堆村民在往漏洞一般的坑裡填石頭,見了我們,就閃到一邊,驚奇地議論著。小車先喘息,後咳嗽,終於陷入了泥潭;右輪扎進泥梗裡,掙扎了半天也出不來。我們下來,動員若干村民一起推車,並在退出的空檔下墊入石塊和木棒。發動機一陣接一陣冒青煙,從輪下噴湧的泥漿射了我一褲襠。孫醫生問一村民,路怎麼爛成這樣?村民答,被採石料的卡車壓的,這些傢伙同政府有一腿,所以光他媽的搞錢,不修路。

斜陽將山水映得更紅,閃閃爍爍中,有一群亮眼睛孩子圍攏過來,唧唧匝匝地叫著彝語。我給他們照了好幾張像,特別天真無邪,令人想起戰爭廢墟邊的伊拉克或伊朗的孩子。

幸而車後又來了一輛底盤極高的越野車,司機技高人豪放,主動在前開路。如此,歷經近兩個小時的折騰,我們方下到山腳的一片谷地。孫醫生探出頭去,同來來往往的人打招呼,似乎回家了。

受村民指點,我們將車停靠在一個有橋有樹的岔路口,旁邊的土屋據說是個村中小賣部,卻不見人影。領路的村民說,沒關係,一會兒人就來了,我們先去辦事吧。

我們在村落裡穿插,與中國所有的偏遠農村一樣,狗們驚喜得陣陣狂吠,男女老少都出來了,領路人也就越來越多。我們還與不少驢子、馬、豬擦肩而過。盤桓而上的仄道潮濕而骯髒,露天石碾,歪脖子樹,除了偶然傳過耳的拖拉機聲,這裡的一切看上去和百年前沒啥兩樣。

上了一個陡坎,再沿著兩三層菜地繞回來,我們腳下露出一片瓦頂。我們一步步下,瓦頂右邊有一扇柴門,狗叫了,領路人也大叫「老爹」。一個挽著褲腿的藍衣老漢應聲鑽出罵狗,並拉開柴門迎客。一行人繼續下到土牆邊,視野開闊了,我們站在半個院壩裡,又應邀上了三、四級台階,向老闆凳坐了下去。

屋裡屋外都很簡陋,很零亂,夕陽邁過門坎透過去,使我模模糊糊望見了落滿灰塵的聖母瑪麗亞和毛澤東的像。75歲的瘦老漢阿澤在黑漆漆的供桌上摸了一會兒,端出半土碗蜂蜜和一雙筷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矮凳上,連說,吃吧,野生的。

天光還很充足,我照像若干張,再拿出錄音機開始交談。漸漸,夜色以貓的步態,一伸一縮地躍上台階,接著躍上我們的膝蓋;透骨的涼風擦過下巴,我們不約而同地打個寒戰。一對時間,已快8點了。老人抱歉地說,我家太寒酸,沒辦法招待,只好帶你們到另一家去吃。

我們連稱不好意思,老漢又說,我剛替他們殺的年豬,走嘛,村裡有吃殺豬飯的習慣。

的確,人家已派人來催了3次,最後竟來了3個人,打著手電筒為我們引路。幾分鐘後,進了那人聲鼎沸的院落,壩子裡已擺過好幾桌,婦女們正在收拾殘羹。作為上賓,我們被熱情迎入正屋——角落裡,一堆婦女兒童在看老掉牙的黑白電視,其中有一個包著頭帕的老祖母,至少80多歲,哮喘的聲響很大,幾乎壓過了扎扎的電視音量。

矮桌上鋪開8個菜,除了炸蝦片,全是白花花的肉。我吞了3碗飯,還喝了兩杯酒。其間,對吃得心滿意足的老漢進行了補充瞭解——他的跟前有一碗生剁豬肝,他一筷接一筷地整去大半。我剛要去嘗一筷,就被孫醫生以眼色制止——裡面有太多的寄生蟲,他事後解釋道。

老威:你也坐嘛。

阿澤:我蹲就是了,彝族人都習慣蹲著。

老威:「阿澤」是你的姓氏還是名字?

阿澤:曉不得,我從小就叫阿澤。長大以後,父母才替我取了一個「李天旭」的漢族學名,不過平時用不著。我的祖先姓祿,在曲靖、會澤、昭通一帶,至今還有許多祿姓的彝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與我們都屬於同一血脈。不知何年何月,我們這一支從會澤遷到了這片彝漢雜居地。照彝族的習慣,這「養龍村」分兩頭,這邊叫卡念,那邊叫卡布。

老威:為什麼你沒用祖先的姓?

阿澤:這只有父母才清楚。不過我的一個堂妹,在昆明水電工程設計院工作,她要尋根,所以就改姓祿了。我還有個堂兄叫李天祿,名字中也有不忘祖先的含義。

老威:聽口氣,你還有些文化。

阿澤:只讀過幾年小學,家境就衰落了。我的老家是團街上頭的高家鄉白石巖,老爹(祖父)過世得早,我沒見著;父親還有個親弟弟,可我這個叔叔過世得更早,剛剛結婚,連個後代也沒留下。父親好歹有我這點骨血,他38歲過世時,我才十五、六歲……

老威:這是哪一年?

阿澤:記不得了。有一次,父親上山砍柴,不小心從巖子上滾下來,把腿骨摔斷了。那年月,大山溝裡醫療落後,家裡只能找個草藥郎中,遍山尋些草藥來搗碎包紮。父親整夜掙扎,吆喝連天,為了止痛,就狂抽鴉片煙,很快上癮了。這可不得了,以後為了抽,就賣祖上留下的田產。他又不會做生意,光出不進,家就這樣敗了,臨近解放,只剩下20多畝田和一戶院子。

老威:你父親死後,家裡還留下幾口人?

阿澤:母親、我、媳婦和不滿週歲的娃娃。

老威:自己種田嗎?

阿澤:養了一頭牛,全家都下田。當然,也佃給別人一部分,收些租。

老威:你家院子有多大?

阿澤:正房有3間,左右廂房各兩間,下頭關牲口的碾房有4間。

老威:如此看,你這個地主做得有些勉強,如果放在較富庶的平壩地區,可能你只能算個富農,甚至富裕中農。

阿澤:父親再晚死兩年,田和房子都抽光囉。

老威:那按當時的土改政策,你就是貧農,共產黨的依靠對象了。我爺爺是地主,據說他的弟弟就是靠一桿鴉片煙槍,敗完了幾十畝家產,而成為貧農的——撞上解放,他又翻身做主人,去分他哥哥辛苦掙來的田地了。

阿澤:這是命囉,1950年,村子裡20來戶人家,就我和我的堂兄家被劃為地主。這彝族地盤太窮了,相比之下,我家的日子稍微好過點;其他還劃了3戶富農,也不見得有多富。

老威:聽孫醫生講,你的堂兄是老革命,還當過中共雲南宣威縣長?

阿澤:他就是李天祿,讀過許多書,在家族中文化最高。1947年他師範學校畢業,就走出家鄉投奔革命,從此幾十年沒回來。不過,這不影響他的家庭被劃為地主,查抄財產,瓜分田地,他的繼母還叫抓去判了刑呢——親不親,路線分,他是革命幹部,哪怕在外面曉得家裡出事,也不能吭聲嘛。

老威:聽說在四川大涼山,黑彝被稱為貴族,白彝和紅彝被叫做娃子(奴隸),你們這兒呢?

阿澤:我們這個方圓兩里的村,除了漢族,住的都是黑彝。所以劃階級與這個沒關係。

老威:20來戶人家就劃了5戶剝削階級, 敵人的面也太寬了。

阿澤:是囉。

老威:接下來的遭遇呢?

阿澤:解放了,上頭派來工作組,下村子一摸情況,明擺著。於是提出要「合理負擔」,即所有地主與富農都要照政府的要求納公糧,每個月按人頭交兩百多斤。動員會開過好多次,群眾也充分發動起來了,在大形勢下,我們最先得僱人,走5天5夜,將1000多斤糧食背到昆明去入庫;後來團街建立糧站,送糧就只有大半天的路程了。

老威:有人押運嗎?

阿澤:農民協會來個口頭通知,你就是餓飯也得送。新政府的意圖就是要把你的汁水擠干,然後才抽筋剝皮。到了1951年3月,家裡無糧可交了,就捕人了。

老威:工作組來捕人?

阿澤:我這種死老鼠,來幾個民兵就嚇得沒魂兒了。我從來沒見過工作組,只有貧下中農才有資格見工作組。3月抓了我母親,4月又抓我,都關進團街區上的監獄。

老威:你母親被捕後,你沒逃跑?

阿澤:周圍都有眼睛,連地縫也沒得鑽。

老威:你和你母親是被綁走的?

阿澤:他們帶了麻繩,見我們太老實,就沒綁。一夥人端著槍,指著我們出門。嘿嘿,也不曉得那種老槍能不能打響。

老威:他們有沒有逮捕手續?

阿澤:啥子手續?就說了一句「區上要捕你」。

老威:「區上」是什麼機關?

阿澤:曉不得。總之一到團街,就塞進一戶老院子,那也是從地主手裡沒收來的,每間屋都塞滿人,有兩三百號囉。

老威:全是你這類的?

阿澤:有一半是各鄉各村的地富,其他就是小偷小摸、姦淫、土匪之流。晝夜都在審訊,搞得一片鬼哭狼嚎。

老威:你沒挨打?

阿澤:關了幾個月,審訊我3次,沒挨打。

老威:審你的是工作組?

阿澤:本地人,也算政府幹部吧。

老威:地主也是罪名?

阿澤:我有3條罪名:第一,抗交公糧。冤枉死了,鍋都吊起來當鑼打了,哪還有糧?第二,窩藏反革命。我老岳父因反對解放軍被劃為反革命,在沒解放之前,我曾把老人家接到家裡來玩了幾天,村上人人都曉得,卻沒想到後來成了我的罪。第三,造謠惑眾。有人揭發——阿澤說的——捉到一個共產黨的工作人員,國民黨要獎賞多少多少錢。我是跳河也洗不清嘛。

老威:嘿嘿,新社會算舊社會的帳。

阿澤:臨近解放時,地方上很亂,今天聽到這種風聲,明天聽到那種風聲,這個也鬧革命,那個也鬧革命。把人都搞糊塗了。特別是我這種死腦筋,啥子叫革命?曉不得。

老威:命已革到你頭上,還曉不得?

阿澤:曉不得。做過的事認帳;沒偷沒搶沒通匪,你再逼我,也認不出帳。

老威:接下來呢?

阿澤:接下來就在龍海召開萬人大會,公審公判,團街區下面幾個鄉的群眾都參加。我們六、七個反革命地主被五花大綁,跪在台下接受批鬥。兩三個小時後,有判六、七年的,有判七、八年的,我判了5年。

老威:由哪一級的法院宣判的?

阿澤:區上的法庭,好像是工作組。

老威:沒有查抄財產嗎?

阿澤:這是清匪反霸階段,沒收財產是後來土改中的事。我已經勞改去了,在楚雄州的羅茨勞改農場,一呆就是20好幾年。直到1978年,在鄧小平手裡落實了地富政策,我才徹底自由了。

老威:你不是只有5年刑期嗎?

阿澤:羅茨是個極偏遠的鄉,我去時,農場有七、八百犯人,全部在開墾荒地,每天揮十幾個小時的鋤頭,非常苦;後來又種水稻、玉米。我天天扳指頭熬到1956年刑滿,心想要回家和老婆團圓了,政府又來開會騙人,農場幹部在會上說,現在你們已獲得新生,有公民權,在人格上與我們平起平坐了。如果願意留下來,繼續建設社會主義新農場,就太好了。政府將無微不至地關心你們,給你們修工人宿舍,讓你們結婚生孩子,安家落戶,這總比你們回到社會上無依無靠,還受歧視強。

犯人頭腦簡單,許多人相信政府的甜言蜜語,就留場當了工人;也有人表示不願意,政府就來硬的,不留也得留。到了1957年,反右運動一來,我們的工人資格又被取消,重新成為專政對象。以後運動來運動去,七專政八專政,我們就沒清靜過了。強迫勞動,強迫學習,外出要請假,違規要遭罰——政府的許願全成了泡影。

老威:這麼多年來,你的家庭還在吧?

阿澤:早散了。母親也被判了刑,牢還沒坐出來,就在土地改革那年死了。

老威:怎麼死的?

阿澤:曉不得。

老威:也就是說,自你們母子分別被捕,即成永訣?

阿澤:以後還見過一面,那是在判完刑押送去勞改的途中。當時武定還是楚雄州的一個比較大的專區,管祿勸等十幾個縣,我們100多犯人由祿勸轉武定,在專署門口暫時集中,再等著分派到各個勞改隊。我們下了囚車,被繩子串著,周圍都是全副武裝的解放軍。記得那天還下著雨,在飄飄的雨絲中,每個人的臉都是青的,下巴還滴著水。我們在泥漿子裡站了幾個小時,為了轉移渾身的難受,眼珠子就東溜西溜。就在我歪頸子的瞬間,我突然看見了母親她老人家!竟在我身後的兩三米外!唉,才分開三、四個月,她的頭髮就已花白了,而眼睛遮在頭髮裡,猛一撞見,還以為是個瞎子。

那時她才50歲左右,卻已像六、七十歲的老太婆了。我心裡如開水煮,卻緊咬舌頭,不敢出半點聲。母親也發現我了,她猛然抬起繞著繩頭的右手,堵住嘴。我感覺她流淚了,幸好在下雨,要不就叫解放軍給看出來。

老威:怎麼會這麼巧?

阿澤:我母親也判完刑,在武定看守所搞勞動,等著轉到其它地方去。

老威:她判了幾年?

阿澤:曉不得,也沒敢問。

老威:母子就那麼彼此望著?

阿澤:還同走了一段路。當時已捱到下午五、六點,政府才來點名分配,由於從武定到羅茨勞改農場的公路正在鋪,所以許多人被弄去修路;而我和其他5名犯人被挑選出來,派到山上一座寺廟旁邊去燒石灰。

老威:你母親呢?

阿澤:也沒剩下,可具體去哪兒曉不得。幾十個犯人互相牽扯著,排著隊從武定出發,在真槍實彈的逼迫下走了大約10公里爛泥路。我和母親肩擦著肩,在犯人隊列中埋頭趕路,路況較平展時,領隊的幹部為了提神,就121,121,123——4!地喊口令,大家立馬挺胸抬頭,臉紅筋漲地跟著喊;我和母親也喊,她的聲音只有一尺多遠,卻只能感覺到細細的尾音,像一根銅絲在刮耳朵。

老威:那麼遠的路,至少要走兩三個小時,你們就沒有談話?

阿澤:周圍都是解放軍盯著,所以一想說話就很緊張,不敢轉頭,眼角也不敢亂瞟。遇上爛泥潭或土坎,母親的步子就不太穩,好幾次滑倒,連累了一串人;我本能地伸手去扶,覺得她渾身都在打哆嗦。有一回,我的手慢了一拍,母親的膝蓋就咚的跪到地上,繩子把前排走的人都差點拖倒。

如今回想,路那麼長,從天還亮走到天黑盡,再有大手電筒和火把照著,也不可能不說話。母子感情,十指連心,牽著疼啊,況且彼此不知消息已好幾個月,家裡的媳婦、娃娃也曉不得咋樣了……

我已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些啥子,要不就是我說了她沒聽見,或者她問了我沒反應。解放軍也沒咋管犯人說小話,可我們母子曉不得咋搞的,就是對不上號。唉,有啥說頭!一樣都沒有了,人都快熬成灰了,顧不上顧不上了。

我留在了燒石灰的地方,就像做夢一樣,母親他們不知消失在哪兒了。幾十年後才曉得,她第二年就死了,娃娃也死了,媳婦也死了。

老威:絕戶了?只剩你1人?

阿澤:是囉。

老威:在土地改革那年?

阿澤:一土改,我家就叫瓜分掉了,媳婦她才十八九歲,卻抱著1歲多的女娃娃,被趕出自己的院子。後來懇求農民協會,給了她一個豬圈大的破屋。

老威:孤兒寡母怎麼過呢?

阿澤:地主婆嘛,在村裡討飯,要得到就吃,要不到就捱著。有時也幫貧下中農幹活,人家就賞幾斤糧。我娃娃營養不良,沒多久就病死了,至於啥子時候、咋個死的我也曉不得。

老威:你老婆沒跟你離婚?

阿澤:沒有。

老威:不錯嘛。

阿澤:農村女人文化低,所以認命。她是1958年大躍進死的,當時全民大煉鋼鐵,她被弄去背柴、敲礦石,糧食定量又低,她又累又餓,終於垮了。

老威:你在她身邊嗎?

阿澤:不准假,就回去不了。我後來才曉得她病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成骷髏了。平時沒知沒覺地躺著,只要聽到那兒有吃的,眼睛方嘩啦一下睜開,手也亂抓,把布條、泥巴、草,啥子都往嘴裡塞。

老威:1956年你刑滿,就該是有公民權的工人了,為啥還不能探親?

阿澤:轉眼就變了。再說1958年的革命形勢很厲害,不僅我們不准上街,農民也不准上街,都被圈在勞動現場。店舖關門了,趕街都取消了,為了節省時間,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在一兩年內超英趕美,大伙買鹽巴也是委託一個人,以最快的速度去供銷社跑個來回。區鄉的街上、馬路上,全部空蕩蕩的,偶爾有外鄉人路過本地,如果叫眼尖的發現,立馬就會被腿快的群眾圍住,拉你到田裡地裡或者山上的煉鐵場去做貢獻。城裡人也好,幹部也好,你解釋沒用,中央的大政策擺在那兒呢,你不放下架子,群眾就用拳頭和口水幫你放下架子。

所以一個小小的地主婆,累病累死算個啥?

老威:人都快死了,還不通知親屬?

阿澤:一年多以後,我才曉得媳婦不在了。

老威:大躍進時代的效率也太低了。

阿澤:我沒錢,她更沒錢,所以沒法寄信;不寄信,雙方就曉不得情況。1959年夏天都過了,我已好久好久沒她的下落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啥子親人都沒有囉,除了她,我也沒啥想頭。剛好,隊上額外開恩,給每個犯人發了一張明信片,我就迫不及待在這上面寫了幾行字,當家書給媳婦寄出去。

老威:這公開的家書怎麼寫的?

阿澤:太簡單了:「好長時間沒寫著信,我也沒錢帶信,也不曉得家裡的生活怎麼樣?」

老威:沒收到回音吧?

阿澤:媳婦沒回音,那邊村裡一個好心人卻回了信:「你老婆已經不在了。」其它就沒說啥了。唉,又過了許多年,我才真正弄清媳婦她是怎麼不在的。

又能咋個樣嘛,人還得活下去。接下來就是三年自然災害,種的糧食不夠吃,就以瓜菜填肚子,油葷見不著,人也浮腫,數我命大能熬,好不容易起死回陽。

老威:看樣子,你在勞改隊已呆習慣了。

阿澤:人長了兩條腿,做夢都想到外面的世界走動嘛,所以一有探親假,我還是要回家。

老威:你的家在哪兒呢?

阿澤:村上的熟人家還是可以去一下。階級鬥爭搞了幾十年,也疲了,特別是通過文化大革命,許多人看穿了,無所謂。

老威:裡面也搞文革嗎?

阿澤:反右、文革都在幹部中展開,和犯人無關,因為我們比右派和走資派還要壞些。不過運動一來,監獄就會嚴管,一律不准探親假,稍有言論,將以破壞罪論處。

我還以為要在監獄混一輩子了,灰心得整日眼皮都懶得抬。不料毛主席一伸腿,鄧小平上台,地主階級摘了帽子,出頭了。50幾歲的我被清理出獄時,真比貧農還貧——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生產隊幹部看著我都頭痛。幸好筋骨還結實,幹活是把好手,就在熱心人的介紹下,到這家上門。當時她是個50來歲的老寡婦,帶著兩個娃娃,正需要個幫手。

一晃又20多年,我已75歲,老伴帶來的娃娃也都成家,連孫子輩也有幾個了,雖然不是親生,我也可以滿足了——所以我極少對人提起過去,忘了就忘了吧,搞得心情不好有啥意思。

老威:你落難時,你那個當官的堂兄沒拉你一把?

阿澤:他在路線鬥爭中多次受衝擊,文革中更是自身難保,只有在鄧小平手上,兄弟倆都老了,才敢見面相認。他晚年比我淒慘,去年1月,他憂慮過度,患癌症去世了,太可惜。

補記:

吃罷殺豬飯,再與村民們閒聊了一會兒,不過9點鐘,夜就顯得很深了。在伸手不見五指中,幾個領路人前後照應著,用手電筒帶我們走了大約兩里曲折小道。有個8歲女童尤其熱情,拉著我的衣角,像個毛乎乎的刺蝟,感動之下,我塞給她50元錢和一包糖果。

我和蔣老師被安排在鄉村醫生張彩香家住宿。張家有前後兩套院子,丈夫和兒子又在外打工,所以在村裡算富戶。可是院內潮濕而骯髒,我們敲門進入時,先是一條狗,後是一群鵝,再後才是兩頭豬,連奏了好一陣畜生交響樂。跟著,炸起一串吆喝,畜生指揮家張醫生扯亮了大門、中門、側門、圈門、裡屋門的亂七八糟的燈,我們在燈影中墊起腳後跟,但還是連踩了兩三次畜糞。終於登堂入室了,張醫生端出一盆碳火,就坐下與我們聊了一會兒天,這個50來歲的臉蛋紅撲撲的婦女,回憶起當年跟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學醫的情景,依然充滿憧憬。

我卻對著牆上並排張貼的東西發呆,那左邊是基督教年歷,外圈大紅大艷,對聯為「辭舊歲數算神恩,傳揚聖經救世真道」,橫批是「神愛世人」;而在右邊大紅大綠的背景前,屹立著油頭粉面的毛澤東,對聯為「巍巍青山歷史豐碑,彤彤紅日民族正氣」,橫批是「偉大領袖」。

「妖魔和上帝怎麼能夠混在一起?」孫醫生不禁對張醫生的信仰提出質疑,後者回答說沒有多想。孫醫生立即起身告辭,到村裡另一個小學教師家去歇腳。

張醫生送客畢,有點尷尬地望著我們,問信主嗎?我們沉默。這個赤腳醫生出身的信主的婦女打了個哈欠,把蔣老師帶入四面透風的2樓;我在底層打滾多年,眼光四下一溜,就堅持就地睡沙發。事後蔣老師說,她一夜被子蒙頭,也凍得無法入眠,看來老威不愧江湖油子。

院內無茅坑,夜裡我在野地拉了屎。大清早起來又肚疼,只好在張醫生的指點下,鑽進土路旁一個半人高的洞。我下准腳,閉目咬牙蹲坑,感覺置身於一個密封的大糞罐筒。突然吱呀一聲,我受驚睜眼,卻是一個狗嘴伸進了門縫。慌亂之中,我也變成一條狗,汪地竄了出去。就在這眨眼間,大小四條狗已擠入,憤怒地搶吃新鮮大便。

7點多鐘重新上路,蔣老師覺得她的車技高超了不少。在山頂繞行時,路過「麻風病人」張志恩所在的大平地,我雖是個泛神論者,卻在內心為他們做了專一的禱告。9點過鐘回到團街,我們與蔣老師告別,目送著她風塵僕僕地駕車返回。

本想吃碗熱面,可從祿勸縣城發來的長途中巴已吱地剎到腳邊。我和孫醫生立即登車而行,並相視一笑,慶幸此行的運氣不壞。 ──轉自《民主中國》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相關新聞
胡平:我們時代的見證文學——閱讀廖亦武《證詞》
臺胞唐存理(一)
新書介紹﹕博大書局「中國上訪村」
臺胞唐存理(二)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