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東:心殤

李亞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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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5月29日訊】

「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庾信《枯樹賦》

一晃間,十三年過去了。

我從一個充滿夢想的青年,變成一個步履沉重的中年人。

造化弄人,歲月抓不住。我想,或許該寫點甚麼了。

關於1989,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個人記憶。對我來講,意味著青春的逝去、理想的淪落、以及道德的斫傷。那年發生的事情,構成我命運和精神的轉折,好像小荷甫出而泰山蓋頂。

此前,我是自覺幸福的。青春是愚騃少年的樂園,何況我輩晚熟的人。本科畢業時,與同學齊唱「再過二十年,我們再相會」,預約著國家和個人的前程似景。當中學老師時,率領班上學生朗誦「所有的、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是怎樣的熱情、怎樣的盲目。自以為是這個國家當然的主人,「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任是怎樣凋敝的現實都付之視而不見;即便缺衣少穿,秧歌總還扭得起來;對社會再有不滿、發牢騷,後來看怎麼都有精神撒嬌的成分。恬然自在多少年,何曾領略人世的嚴冬?那年晴天霹靂六月飛雪,我的青春迷夢醒了。「萬千風雨逼人來,世事都成劫裡灰。秋老干戈人老病,中天皓月幾時回?」

公理不敵強權。同學們,我們回去吧。

但對於我,事情才開始。

1989年7月16日,下午四點多,我在校保衛處被成都市公安局二處的人「收審」。隨後送到西北橋附近成都木綜廠一間不起眼的平房。房子分內外兩進,外面住著5個「經警」,裡邊的我像鐵籠中的猩猩。為甚麼抓我?起初不明白。「級別」那麼高,更是受寵若驚。不錯,學潮我是積極參加了。就像百川匯流大海,我捲入學潮沒甚麼奇怪。但要說我捲入有多深、做了多少事情,總覺得說不上。自以為跟多數同學差不多,頂多中等偏上吧。記得有次組織人上街演講,臨行見一位化學系研究生匆忙留了紙條,給他未婚妻的,大意寫我現在要出去了,萬一回不來你就別再等了。……記得我當時心裏翻起浪花。那時,我當研究生團總支書記,參加學潮一半出於價值認同,一半原因是被大傢伙兒推動。但我畢竟不是那種全身心投入的人,更沒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光憑這個,我不能成為「民運骨幹」。有件事也能說明這點,那就是「6.4」開槍後,一些比較懂事的同學擔心「秋後算帳」,紛紛「走為上」,也有人勸我回家避避風頭再說,我拒絕了。隨後放暑假,幾乎所有同學回家,校園裡一時空蕩蕩的。我選擇留下參加高考閱卷,想掙些外快貼補日用。不知那時一張大網正慢慢向我收攏。閱卷甫畢,各地調來的評卷老師還在校園裡成群晃動,我就被「採取秘密措施」(他們原話)了。

抓我時,執行警察陳某出示了「收審證」、還有一份那年的國務院某號文件(沒看清多少號),條條款款很多。我不知自己屬哪一條,大概他們也不覺得有指明的必要。「去兩三天時間,說清楚問題就放你。」誰知此去如入虎口,差點九牛拉不出。

首場審問,他們如臨大敵。先是交代形勢:「你們的」趙紫陽總書記正在接受審查;嚴家琪、萬潤南、陳一咨等被通緝;然後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你不要負隅頑抗了。這讓我有些啼笑皆非:怎麼自己一不留神,跟那些大人物相提並論了?他們安排一個班的經警看我,上廁所都有人跟隨,甚至問我「人民商場被燒,究竟怎麼回事?!」一個普通學生享受到這般「殊榮」,使我斷定他們「搞錯了」。虛榮如我,甚至有種「無功受祿」的滑稽感。

很快明白怎麼回事。

他們先採取迂迴,問我這幾個月做了哪些事;後來啟發,我做那些是否受到誰的慫恿,比如那篇《關於時局的幾點意見》(他們抄家時發現的,我沒讓任何第二個人過目)是否由大家討論、由我執筆的?最後「圖窮匕首見」,不再隱瞞甚麼了。抓捕我的第三天夜裡,他們押我回校搜查學生寢室,我全部的文章、書信、筆記、日記……他們都一一翻檢帶走,連帶跟「高爾泰」有關的一切都不放過:高與溫元凱的對話修改稿(我謄抄的,有高老師修改字跡),我為《新啟蒙》寫的書評稿本,以及高老師寫給我的信、便條等。書架上有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美是自由的象徵》,他們也翻了又翻、掂了又掂,捨不得放下。那時,我再笨的人也不能不發生聯想。又兩天後一個夜裡,專門來了兩個處長(一為省公安廳的,姓李;一為市公安局的,姓孫),說要跟我「談心」,以「同志」稱呼我,說你不光要回憶、檢查自己的問題,也要回憶、交代從去年到今年,高爾泰先生讓你做過哪些事、私下跟你們說過哪些話等。總之「站在黨和人民這邊來,跟梁山好漢思想和資產階級哥們意氣徹底決裂。」我說敢情抓我不是我做了甚麼而是為了高老師?他們連忙封我的嘴:「封建社會才搞株連,你說我們公安人員搞株連?!」我一時找不出話來。可是,雙方心知肚明,想必他們比我更明白?

這些年,陸續看了些書,也從網上看到若干文字。如郭羅基教授在一篇文章裡寫:

「……北京說:民主運動是『極少數人操縱的』,所以,各地都要捉拿『操縱者』。我沒有被捉拿到,我的朋友高爾泰卻在南京被捉拿去了。……高爾泰的研究生也是民主運動中的活躍人物。有其師必有其徒。自由化的老師,培養出了自由化的學生;懲罰自由化的學生,又追究自由化的老師。」——這段話跟我有點關涉。因為那時,高先生帶了十來名研究生,因「八.九」被抓的只我一個(師弟查常平被傳訊過)。郭先生的這段敘述大體合乎實際,卻不免有些籠而統之。我想準確地講,我的被抓是沾了高老師的光。懲罰自由化的學生是因為他們要懲罰自由化的老師。1989年,成都這邊鬧得很兇,連人民商場都被燒了。他們要開脫自己,必須有個替罪羊。於是他們大膽假設、隨後求證,就是這麼回事。雖然從發生的時間順序講,抓學生在先、抓老師在後;可從事情本身性質講,抓學生是為找突破口,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也。畢竟,抓先生影響相對要大得多,而一個學生則無足輕重,又能打草驚蛇。

「機警的人一見災禍趕緊躲開;愚蠢的人上前受害。」我是何其愚蠢呢?《古拉格群島》寫道:「我國幾十年政治逮捕的一個特點,恰恰在於被抓起來的人是清白無辜的,因此也就是不准備做任何抵抗的。」看來我是咎由自取了。自以為無辜,這是我的禍根。

如果說,「無功受祿」是一種變相的虛榮;那麼同時該說,我所受的精神傷害更深、更重,可能終身都難以完全治癒。

他們衝著高爾泰先生來。我明白了這個,卻還是交代了一些不利於他的事,是怎樣令人不齒的背叛行徑?!高爾泰,不僅是那時全國眾多學子的思想導師、精神偶像,對我個人而言還是恩師。這樣講並不誇大。1987年我考碩士研究生,幾門專業課在九十分以上,可外語成績一塌糊塗。為「破格錄取」我,高先生費了好大勁。進一步說,我們「高門子弟」從五湖四海來到獅子山,一方面當然是服膺、追隨高爾泰的美學思想,誰說沒有通過考研改善個人生活的成分?高先生純粹出於「惜才」之心,超拔我於茫茫人海之中,他對我有較高的學術期待,那很自然;我對他有格外的感恩之情,也不奇怪。可是1989年夏秋的事情,不僅影響了我正常的學術前途,更使我的個人感情受到重創,使我的道德生命遭遇滑鐵盧。

應該說,起初我是沉著、坦然的。自認沒做甚麼見不得人的事,所做的那些加起來也夠不上甚麼。甚至自恃有道義上的優勢,面對他們有一種准英雄主義的感覺。但很快就發現,事情不是那麼簡單。能否構成甚麼,不是我說了算的事,也不是「求仁得仁」的事。於是心底越來越沒底。怎麼描述呢?《古拉格群島》裡有段形象的話:「啊,從偵察員的辦公室回頭看我們過去的生活,它完全是另一幅面貌:它充滿了危險,到處是真正的非洲叢林。而我們曾經認為它是那樣簡單。」——這是我真實的感受。自己「無辜」而繫獄,使人想到每時每刻有更多的人被抓進來。那時,真正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一味抗拒可能不行,他們說得很清楚了:「別以為我們拿你沒辦法。光憑我們掌握的那些,即使夠不上法辦,我們公安機關可以判你勞教幾年。」我不知勞教與判刑有甚麼不同,容易接受「好漢做事好漢當」卻不甘因「態度惡劣」而被勞教。那時,真正像一條被丟到岸上的干魚,在陽光下翻曬著自己的所有褶皺。平日那些童言無忌的放言高論,現在發現雖然大家都在說,可沒有人追究則已,一旦追究可吃不了兜著走。只有反覆權衡:哪些事可以不說,哪些說了無妨,哪些不該說、但憑自己可能包不住?人性中的弱點和確實有的偷生心理,加上「囚徒困境」中那點可憐的「理性」,使我漸漸認定,只要有三個人(包括三人)在場的事都可能包不住。這一認定使我內心防守的「底線」被沖毀。

「一個內心對暴力未做準備的人在暴力行使者面前總是弱者。」

明知不該供、最終卻還是供了的事:

5月下旬那次,我跟董志強陪高先生去川大(為了他的安全),同行的還有川師中文系另一女教師。不該供出「她」來的。我跟她打交道不多,算來總共三次:5月中旬,我跟胡繼華到川師一些著名教授家徵集簽名(著名楚辭專家、八旬老人湯炳正教授二話不說,就往呼籲書上顫巍巍簽了名。老兩口的那份熱切和對「他們」掩藏不住的憤慨,至今如在目前),高先生讓我們簽完後把名單交給她。我想她會有甚麼背景呢?可不能因她把高先生拖得很深。再就是我前邊沒有講到的一個插曲:在高考閱卷場,我遇到了她,她跟我悄悄叮嚀萬一有人問起那次去川大,一定不能說出她,否則對你們高先生不利(當時我滿口答應,內心並不認為真的會「有人問起」)。所以頭幾次訊問,我雖然講了跟董志強陪高先生去川大,卻只字不提及她。看得出辦案人員的失望,但他們並不善罷甘休。……不能想了,最是痛苦難捱的時候,我供了。

供後天旋地轉,大腦接近混沌,殘存的意念是「死吧、讓我死掉」,混沌中似乎聽到鬼的嘯吟。恍惚中,似乎看到敬愛的先生五花大綁,臉色鐵青、踉踉蹌蹌被推進鐵門,我的心都要碎了。自那以後,每夢到這一場景,我都悚然驚醒、從床上坐起。我該死、我有罪,我他媽不是人,不配活在這人世間了。大概從那時起,我有點塵念斷絕、心如木石。頭半個月單人關押,不能跟外面聯繫;後一個月移送寧夏街看守所,據說可以往外面寫信。我也收到了兩封女友來信,可一個字沒有寫出。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裏的人,沒有了親人我會變得堅強。而且,我連自己的恩師都能背叛,通往親情世界的門也活該關閉。索爾仁尼琴說:「應該在走進監獄時把留在身後的溫暖生活置之度外。」可是我懂這個道理,不是太晚了嗎?!

九月初,我被放出。後來聽說,幾天後高爾泰在南京被抓。我不知道自己的招供,多大程度上促成了高先生的鋃鐺入獄?

出來了,溫度降到零下。

被釋放時,女友到看守所門口等待。她自豪地講,大家說我在裡面是一條「硬漢」。不知她所說「大家」是誰、以及他們從哪兒聽說的,我的心裏只有苦澀。猶豫再三,我跟她講事情不是那樣。我說我不是李玉和那樣的人,究竟是不是王連舉自己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講,事實上不容易說清。加上那時心力交疲、已成驚弓之鳥,本能的做法是學習鴕鳥把頭埋到沙土裡去。但是此後十多年,我都不能擺脫這個問題的拷問。

可能上帝造人時,往每個人心中注入「文過飾非」的基因。所以,我想出於對自我的保護(為了精神衛生),說自己不是變節者。主要理由是「人的感情」並沒有喪失殆盡。當我面對威脅、恐嚇時,雖然懼怕了、動搖了、示弱了,似乎並沒有不顧一切「從狗的洞中爬出」的衝動。即使有所交代,畢竟有所保守。有些事後來看不講為好,他們會用它從別人那裏套出更多,但我那時確實暈頭轉向、亂了方寸:沒有經驗、沒有知識、無人商量,所謂「受偵察人的孤獨」是那樣刻骨銘心:白天晚上強光照射,閉上眼睛一片金黃。提審的時候,感覺整個國家機器像饕餮吞食;不提審的時候孤獨得發瘋,像鐵籠裡的狼轉來轉去。進一步講,「硬漢」云云未必全無憑據。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我也沉著應對(得知我「出事」,母親專門從老家趕來,她說看到「搜查證」上我的簽字很鎮定,就多少放心。要求見人,公安局的人跟她講:「你的兒子很固執,你們應該勸勸他」);供出「她」來,固然有偷生心理、也有可憐的「囚徒博弈」:畢竟,那次川大之行起碼六個以上的人在場(包括川大歷史系某某,他已先於我在接受審查),我不說難保別人守口如瓶。而且,供認後聽說「她」只被傳訊過幾次,似乎問題還不如我嚴重?這是我弄不懂的一件事;能否說明,我所造成的罪孽並不那麼深重呢?(直到前不久,還有人講:「即使沒你,高老師也會被抓。」)我還想為自己辯解,說軟弱不等於變節,像彼得不同於猶大。我想自己不是猶大象彼得,雞鳴之前三次不敢認主。但是說這些,能夠說明更多嗎?!善與惡之間從來只隔一層紙,我也不知五十步與百步的分界線究竟在哪裏?我不承認自己是無信者,我呻吟著:「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幫助!」可能從那時起,我常常哀切呼告上帝。可能上帝聽見了?

借用郭羅基先生的話:「高爾泰被關四個月後釋放,得了八個字:『事出有因,查無實據』。」這不能減輕我的負罪感。畢竟,案子和感情是兩回事。一個案子如何了結取決於許多因素,包括辦案警察個人是否正直和願意濫權(對他們而言是「非不能也、乃不為也」,我深知);而且,本來波瀾壯闊的八九民主運動不可能是「一小撮」「操縱者」所能煽起。而對我這樣一個具體的人來講,只能、也只應該忠實自己的內心。在專政的斧鉞下,我的內心發生過怎樣的變化,我自己最清楚。所以,即使先生最終「有驚無險」,即令先生出來後並沒有太責怪,我自己一直不能心安理得。這是真理:「只要良心有知,任何罪過都不會被人忘記。」

1989,我永遠的失樂園。同為那場民主運動的參與者,別人尚有黃金理想可以希冀,而我,永遠失去了成為幸福者的權利。別人可以無愧地宣告:「我們無罪,然後我們凋謝」,我能那樣講嗎?凋謝的未必都是無罪的?「我,當然,本可以表現得更堅強些!」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

很長很長時間,我的頭頂沒有晴空、只有彤雲。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有時覺得受不了,真受不了。只有一枝梧葉,引來多少風聲?國家機器侮辱我,我又侮辱了自己。自侮者人恆侮,受到天譴難道不很自然?習慣了失敗,習慣了隱忍,習慣了被摧殘,「習慣」使我與一個虛無的後現代上帝訂交,而收穫更多的失敗、隱忍、和被摧殘。從1990到1994年,我的個人生活陷入困局。更致命的是,一度我曾放棄了自我救援。

有過一篇《虛懷是谷》,祭奠活死人的自己:

虛懷是谷。/怎樣的谷?/升騰著蓬勃霧氣的、雲蒸霞蔚之谷。水天茫茫,潮起潮落。朝發的晨風吹拂著它。金色的利箭穿越著它。倦慵的安謐撫慰著它。慈和的暮靄重又呵護起它。

怎樣的谷呀?/是科羅拉多大峽谷,這塊陸地上最大的地縫?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巫峽千尋,走雲連風?四海五洋的水都嘩嘩地流進去,卻傳不出絲毫的聲響。哪裏尋風聲雨聲讀書聲,還有初發者的腳蹤,外星人的腳蹤,神農架的腳蹤,哪裏尋?/是無腸國的臣民?時間之流如酒肉穿腸而過,留下了甚麼?/太上祖師,世尊,還是基督?

聽慣了晨鐘暮鼓,多少世紀以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有那無眠的人有福了。那夜遊的人死也不肯合眼,終於,有一次看到了/–是它,在夜半時分粲然開放、通體光明!

呵,虛懷谷,謎一樣的谷。/傳奇是萬物之宗。出發時旌旗如雲,啟程的有九十九萬九千人,抵達者有幾人?無數的旅客飢渴而死不曾目睹它的芳容,更幾人得寵,幾人發瘋?只那唯一的倖存者飛也似地逃離此地,報信說前頭是絕望,無底的虛無。/看啦!誰從這裡升起,誰從這裡墜落?

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谷。無法可想無處不在的谷。自由谷,黃金谷。/虛懷是谷。

——一個非仙非佛的普通人到那種地步,只能說:廢了。

那時,我不再想1989年的事,只想以遺忘為武器面對不可知。意識到這是一個沒有隱私可言的土地,從此不再寫日記之類,怕留任何的白紙黑字。好長時間我不寫東西,不是他律是自律。但是莫說人不能永遠沉浸於忘川的甜蜜,只這企圖本身就使人難以擺脫昭昭天理的報復。「違天必有大咎。」我明白了人為甚麼會吸毒,也終於明白人不能依賴吸毒而活著。

經過4年的失語,我開始重新發聲。寫了一些書評文章,在全國許多書評報刊發出。書評云云,借他人故事抒發自己幽懷而已。1997年,整理《〈讀書〉及世紀末的考古傾向——關於新歷史主義、技術主義和〈讀書〉定位等問題的討論》時,加進一段議論:

假如是活人被打入冷宮、被封殺、被緘口,你可否說是「生不如死」,文物是不是也該這麼講?我們見到太多的懷舊,看到了老房子、老照片、古城牆,聽到新排的「樣板戲」,目睹《金光大道》、《艷陽天》重新出版,以及當年「上山下鄉」的知青叫嚷「青春無悔」。與此同時,我們難過地看到,許多往事的目擊者、歲月的倖存者沒有理所當然成為歷史的見證者,他們中許多人「復出」後三緘其口,或許就永遠地沉默了。像作家路翎晚年的精神狀態,人稱「精神者戰土的大悲劇」,其實哀莫大於心死,那樣的精神悲劇何止一、兩出?!……

也曾胡亂思想:假如當初「豁出去」,又會怎麼樣?蹲幾年勞教農場,現在也該出來了。損失的是生活,良心卻保全完整。而現在呢,雖然個人生活算是不錯,可自我感受卻好不到哪裏去。這裡存在聯繫嗎?一個人要過好日子非要典押他的良心?孤苦無依的時候,我不能不轉向上帝。《聖經》上赫然寫著:

「這世界有禍了!因為將人絆倒。絆倒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但那絆倒人的有禍了!」

「看見你們所看見的,那眼睛就有福了。」

1989年,看到了許多平常難見的事。關了四十五天,秋季開學不久被放出,據說是校方幾次三番派人交涉,說查不出甚麼就該放人。我相信,那時校領導是保護學生的,辦案人員也沒有太跟我過不去的意思(有一位「李科長」除外,我永遠記得他的窮兇極惡。現在他大概退休了)。被關期間,除了精神施暴、餓肚子,戴了一次手銬,基本上沒受皮肉之苦。這得感謝那位新調來的管教趙幹事。正學電大法律專業的他比較書生氣,把我這個「眼鏡」跟其他刑事犯(其實在我那個監室,許多人是因學潮被抓來的,只不過他們身份是「社會閒雜人員」)區別看待。借他的教材《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給我,說可以幫助你改造世界觀和方法論,在今後的人生道路上不再或少翻觔斗。那本書我看不進去(為了轉移飢餓感,寫了「古典意境說與英美意象派」的初稿,後來發表於《社會科學研究》),但借書這件事情本身使其他犯人不敢把我怎麼樣。所以後來聽說要放出去,我向他表示由衷感謝。他說:「不要謝我,要感謝法律。」我不知「法律」是否存在,內心總還是希望有某種可靠的東西。

這種僥倖念頭沒能維持多久。1990年中國新年回老家,一位某市檢察院就職的高中好友來訪。說起今年的遭遇,他提了幾個問題便沉吟。我似有所悟,試探發問:「是否他們懷疑你有問題就抓,發現抓錯了再放?」他微笑不語。我激動起來:「那、那、那他們太肆意妄為了,他們就不怕抓錯人自己下不了台?」高中同學嗤之以鼻:「你?一個窮學生算老幾?……」天眼開了,我五雷轟頂,安全感從此坍塌了。還有幾樁事:關押期間,公安局某處長「談心」,言談間對「改革開放」頗有不恭,這是我以前想不到的。報紙上說全國人民擁護改革、歷史不可能開倒車等,我現在倒覺得國中別有國,如果有人鐵心再發動一場文革,未必能夠遇到多少有效抵抗。還有就是,「六.四」不久,傳說北京某大名鼎鼎的美學家向一位達官顯要下跪,啼泗滂沱、惟求免死。小道消息,未知確否,卻使我對整個中國「知識界」有「一地雞毛」之感。最使我驚心的一件事是:收審前半個月,我在木綜廠由「經警」看守。這些小伙子多從部隊復員不久,農村出身、不失淳樸,對我的「落難」不無同情。有一次,他們來了一位戰友喝酒。我在鐵窗裡頭,聽他們議論同鄉某某「立功」了,可能要送到軍校會被提干。「我他媽不走運,」其中一位臉紅脖子粗說:「我他媽晚復員一年就好了!這次我們部隊也去北京了,我去不弄個立功、提幹才怪。」「對、對、對!」周圍一片附和聲。

天眼開了,一片狼籍。「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

十一

從此體味行路難。

此前我有許多的夢:學術的夢、政治的夢、聖賢氣象等等。說得好聽是「理想」,說得不好聽是「野心」。經過了1989,我跟眾多人文主義者一樣夢斷昇平。相對於80年代,90年代人文知識份子邊緣化了,我則是邊緣之邊緣。1990年畢業時,大學生找工作普遍困難,我這種背景的人難上加難。記得當初入校時,系領導專門談話,要求畢業後留本校服務,可「此一時、彼一時也」。高先生釋放不久,寫了許多介紹信、推薦信幫忙,可「泥菩薩過河」能起多大作用?走投無路中,西安、南京、徐州、無錫、常州、上海、杭州……跑了一大圈,雖有熱情的相助(楊乃喬、尤西林等),更多的是碰釘子。最後,蒙同監難友的父母幫忙,一家與學術、文化沒多少關係的畜牧單位接收了我。飯碗有了,書進了儲藏室。對於「學術」,我越來越力不從心。官學腐敗,私學難為。雖至今「過侯門而大嚼」,畢竟心境變了。

政治更是不祥物。關鍵時刻的表現,使我認識了自己。個人履歷的污點和道德生命的缺陷,也使我對預約中的黃金時代忐忑不安。這裡也有個過程。「八.九」剛過不久,尚保持一定「陣營感」,以為憑著對「1989」的態度足以劃分人群為「他們」、「我們」。可過不了多久,就發現陣營的虛妄。因了歷史淵源和立場的接近,我對若干不失為優秀的知識者持有好感,願意跟他們交往。可事情並不簡單。他們疾惡如仇見微知著,自認是光明的化身而你是黑暗的變形,使我心驚肉跳之餘,明智地選擇息交絕游。「脫得朝中朋黨累,法門依舊有戈矛」,無話可說無法可想。人心隔肚皮,感受最有不可相通性。不管怎麼說,就像陽光下的薄冰,「我們」最終陷落了。陪同陷落的是安全感和溫暖。此去經年,縱是良辰好景虛設,更何況淒風苦雨。有時彷徨:就算得到了自由,卻失去了生活世界。有時顫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有時憤激:現在我尚可苟活,一旦「他們」得勢,可能只有逃亡他鄉了。1998年,四川民主黨人劉賢斌來找我(他被判13年),我說:自己不是搞政治的料,也不認為民主只是「民運人物」的事。他理解我的心情,也尊重我的選擇。為此,我對他有敬意。

越來越覺得,善惡的問題很難講,中國問題也不是在朝、在野那麼簡單。混沌與有序,誰能說得清?古人提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主張「早晚勤拂拭、莫使染塵埃」,我對這些話發生了共鳴。奧斯威辛何處來?來自人心的墓窟(這樣講,不是取消政治民主化問題)。

十二

我還活著:有知覺、會呼吸、能走動。

「佛言劫火遇皆銷,何物千年怒若潮?經濟文章磨白晝,幽光狂慧復中宵。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心藥心靈總心病,寓言決慾就火燒。」這是龔自珍的心病。我的心病也需要心藥醫治。都說大風能使小火熄滅、而使大火燃得更旺,我可能屬於小火吧?但我想,處身黑暗的人,可能對陽光更渴求、也更珍愛?

1989年,許多人睜開了眼睛,很快面臨「睜開眼後怎麼辦?」的問題。秀才遇上兵,有理又如何?許多人選擇了逃亡,更多人重新閉上眼;要不「誓將去汝,適彼樂土」,要不,心驚膽戰、三緘其口。許多人黯然無聲地死去,更多的人活著卻比死人還黯啞。眾中俯仰、和光同塵,有多少貪歡、多少無奈、多少悲辛、多少艱難?不是說沒有亮光,而是說僅有的蠟燭能照亮多大的地面?不是說沒有美好,美好的故事像山澗野花自開自落。人非金石,豈能無惑;靜言思之,躬自悼矣。梁啟超氏曾講,身為中國人何其苦楚:「襁褓已生金革之裡,垂老猶厭鼙鼓之聲,朝避猛虎夕長蛇,新鬼煩冤舊鬼哭」。這也是我難以逃避的場景。備受天譴的民族,完不了的心死故事。有時屈指細算:我們這些人,或心死於1949,或心死於1957,或心死於1989。我輩六十年代生人,以前嘲諷、憐憫、「恨鐵不成鋼」了多少前輩啊。現在,輪到更年輕的人嘲諷、憐憫、「恨鐵不成鋼」我們了。更年輕的一代啊,你們能否積聚、能否教訓,能否重整旗鼓、前仆後繼,能否不至於傷心重唱前朝曲,避免再次斫傷、再次分崩離析的命運?

「一身之遭逢,其小者也,蓋亦視國家之運焉。」

十三

「難道真摯的愛/將隨著船板一起腐爛/難道飛翔的靈魂/將終身監禁在自由的門檻?」二十多年前那「解凍」的日子裡,一位我所喜愛的女詩人自問自答:「我終於明白了/我首先必須反抗的是/我對牆的妥協,和/對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

我明白了甚麼?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弄清希望是亞琴海的女妖希望也是好東西。「睜開眼後怎麼辦?」誠然是問題,閉上的眼睛總不能讓它一勞永逸。造化弄人,生命不會滿足沉睡;向死而生,是人就得不斷自我確立。恥辱和死亡是我們生命的原罪,自由也是生來揮之不去的東西。為人很難擺脫它們,擺脫只是一片虛空。記得1989年夏天,民主運動如火如荼的時候,高先生跟我們發過「俟河之清,人壽幾何」的感慨。我理解他的心情。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何況我們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中國人對生死再漠然,又如何做到「五百歲為秋、五百歲為春」?我們有甚麼理由做出一副死相,說希望只是娼妓、那吃不到的葡萄太酸等等?1989誠然是一言難盡的故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在我,就是忘不了那揮汗如雨的青春,忘不了那個春夏之交「小偷罷偷」的故事,也永遠記住了那個臭名昭著的社論——「如果對這場動亂姑息縱容,聽之任之,將會出現嚴重的混亂局面,一個很有希望很有前途的中國,將變為一個動亂不安的沒有前途的中國。」哦,希望!忍不住思忖:比起十三年前,今天的希望多了還是少了?

很喜歡一首歌詞:「再回首,雲遮斷歸途;再回首,荊棘密佈」,而對「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有保留。平淡從容固然真,反覆追問為甚麼就假?除非生命被連根拔起,「存在」永遠不是單一的主題。天地之大德曰生。既然我們一息尚存,那,有耳的為何不聽?有眼的為何不看?玷污的衣服為何不動手洗淨?

十四

「思考吧!從你的苦難中做出結論。」

現在,我能夠相對客觀、冷靜地看待那次經歷。索爾仁尼琴,這位了不起的前蘇聯作家坦承:「恰恰是從我自覺地降到底層,並感覺到自己兩腳站到這個佈滿石塊的牢固的共同底層上的那一天,才開始了我的一生中最重要的年代,這些年代最後形成了我的性格特點。如今,不論我的生活還會發生甚麼向上或向下的變化,我都會對自己在埃克巴斯圖茲形成的習慣和觀點信守不渝。」——對那次的地底旅行,我持類似的看法。在那以前,我是這個社會的「底層」,可自己並不那樣看,過於飽滿的「主人翁精神」好比蒙汗藥。說嚴重點,二十多年我「生活在別處」。那個風炎土灼的夏天,我的「人民」迷夢醒了(現在,「人民」一詞讓我覺著血腥),從天上看見深淵,同時醒來一個真我。熱情固然減少,輕狂也在剝離。更重要的是從那種上古冰川式的麻木中甦醒,而對蛛絲馬跡的苦難有了感應的能力,對自己忠,對別人恕,這難道不是一種「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聖經》言「凡事都當造就人」,此之謂也?

心病須得心藥醫。最基本的前提就是承認自己有病,諱病忌醫說到底是對於恢復健康沒有信心。不是嗎?一方面,囚徒生活給人的精神造成嚴重損傷,甚至造成情感的冷漠、智力的癱瘓(索爾仁尼琴說,「對許多人說來,逮捕對於這種私人感情和眷戀的傷害,可能要比監獄的恐懼或政治思想強加於他的強烈得多」);另一方面,由於各種原因,所發生的一切都被包裹得很深。國家機器固然擠壓人性、殘害心靈,被擠壓、被殘害者何嚐沒有與「機器」達成默契?就說我自己吧,釋放時,辦案警察讓我在指控我「書寫反動文章」的釋放證上簽名,可並沒有把那釋放證給我一份。我心有疑慮,卻不敢跟他討要。那位好心的幹事也反覆叮嚀:「這裡看到的一切,出去後別跟人講。」於是我很長時間諱莫如深。久而久之,甚至對有沒有發生過這些事恍兮惚兮。失去的不光是勇氣,還有敘述事實的能力。於是在歷史中,近乎沒有了這些事實。就此而言,可以說我與我的毀屍滅跡者為伍。又一次,我「無辜」成為自己的敵人。

「……記住/最強烈的抗議/最勇敢的誠實/莫過於–/活著,並且開口」。

十五

我知道,在今天中國,「1989」還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字眼。我也知道,而今眼目下,記憶是能夠窩藏自由的唯一地方。但老窩藏在心中是否還是自由?為仁由己,我的自由為甚麼總要被別人的良心論斷?我為甚麼老像卡夫卡《地洞》的主人翁,在無邊無際的恐懼中走不出?既然當初「無辜」非真,今天的作繭自縛未必不是虛妄?「死啊,你得勝的權勢在哪裏?死啊,你的毒鉤在哪裏?」說到底,歷史無序,命運靡常,三界唯心。

人到中年的我,不再氣吞萬里想要改變甚麼,只想老老實實面對自己的內心。這是我自己的事,沒有任何別人可以幫忙。可是這樣要求本身就包含著悖論。我看重內心自由、內心真實,可是缺少了表述,所謂內心真實也會漸漸萎縮。古人說,「自古未有關門閉戶,獨自做成的聖賢;自古聖賢,未有絕類離群,孤立無與的學問。」西方人說:「幸福是自由的果實,而自由則是勇氣的果實」。真實的個人敘述難道不需要基本的勇氣?長歌當哭,痛定思痛;「痛則不通,通則不痛」。那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苦澀,我這些年品嚐得不夠嗎?

靈台無計逃神矢。只有正視1989,我才有內心的安寧。

沒有甚麼現成取巧的捷徑。我服膺著耶酥的教誨:「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為安妥內心、確認自己,並超度死亡的靈魂,我寫下這些文字,記錄一個「八九一代人」的心路歷險和精神幽微,「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逝者如斯,自將磨洗;知我罪我,在所不計。魯迅《野草.墓碣文》有言:

在浩歌狂熱之際中寒
於天上看見深淵
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於無希望中得救

——「於無希望中」能夠「得救」嗎?我不知。

2002年歲暮天寒中,成都

(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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