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2025年04月22日訊】我是1944年出生的,1949年共產黨來的時候,我才5歲。我父親是國民黨的中將,陸軍野戰兵的一個軍長。1948年底他正在淮海打仗,隨著國民黨戰敗,去了台灣,我媽帶著我和弟弟留在了大陸。在中共眼裡,你家人去了對面,還活著,還在跟這邊作對,我們就成了板上定釘的歷史反革命家屬。
兒時的記憶
1949年1月還沒過年,北京被所謂的「和平解放」,在前門那兒搞了個進城儀式,共產黨軍隊進來,國民黨兵開出城。我那時還小,看著熱熱鬧鬧,挺亂的。
我母親是老燕京大學畢業的,學的教育學。跟她要好的北大同學都是名人,比如畫家張善子的女兒、齊白石的女兒。我媽愛唱戲,她可不是一般的票友,平時跟她走動的都是京城的名媛。
我們家住在東單一帶,就是現在的北京火車站附近。那個胡同裡住的都是國民黨將軍的家屬之類的。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我家的私宅有一畝多地,中間是個三層小樓,有十七間房子,和宋慶齡的故居差不多。中間有個月亮門,把園子隔成了前後院。前院住著衛兵,一個車庫,有個草坪,上面種著一顆大香椿樹,一棵梨樹,一顆海棠樹……1958年建北京站時,把我們拆遷到西邊去了。
我小學上的是美國人辦的私立基督教會學校。上教會學校的多是民國時期「遺老遺少」的孩子,像資本家呀,國民黨的後代等等。
有一天,突然來了兩個共軍幹部,帶著一個小孩,後來我們管他叫田蠻子。他們聽說教會學校辦得好,非得把孩子送這來。他們可能看不上延安或解放區那個教育,覺得太土吧。
田蠻子是個混小子,挺霸道,瞅誰不順眼就跟誰打一架,動不動就說:「要不是我爸爸(管著我)我就宰了你們!」別人都不敢惹他。他上了一個學期,就被他爸媽接走了,可能去上共產黨專門的貴族學校——十一學校、八一中學去了吧。這革命接班人的苗子,不能擱在資產階級少爺小姐堆裡,這幫人是被改造的對象。這是我第一次接觸未來的統治者,在我幼小的心靈裡留下的印象。
1949年剛開學的時候,教會學校學的還是民國的教材,《三字經》、《千字文》啊,我至今還能背誦裡面的句子:「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記得有一次,天下著雨,我的三舅當時還是個中學生,我讓他給我畫個小狗,畫個小人,他就在我家房子的外牆上畫小狗、小人。正好碰上防敵特的巡邏隊穿著雨衣過來了,說 「哎!」把我三舅訓了一頓,凶巴巴的,把我嚇得夠嗆。我三舅帶著我趕緊跑回家去了。
還有一次,我和我弟弟跟齊阿姨的孩子逗著玩,他比我大一點,我說他「跟小狗似的」。結果被一個警察聽見了,把我和弟弟、我媽叫到派出所,問我是不是罵共產黨呢?
所以,我們這種家庭孩子的命運,從小就跟別人不一樣。幸虧我媽跟馮玉祥家的人,馮玉祥的父親、他大女兒、他嫂子、原來他手下的兵,關係非常非常好。他的小女兒,我們叫她月亮姐姐,瘦瘦高高的。馮玉祥遇難後,她和她未婚夫回國,還到我家院子裡來看看,說說話。我們家住15號,她家住12號。
還有,我姥爺是清末民初庚子賠款時期,和詹天佑一塊送出去的學童,詹天佑被派去美國,我姥爺和他弟弟去了德國。學成回國後,正好趕上洋務運動,我姥爺當上了北京電燈公司的第一任總工程師。
在中共政權建立初期,這些關係對我家多了一層保護。
鎮反運動:活得戰戰兢兢的
1950年下半年,鎮壓反革命運動開始了。「鎮反」針對的主要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中共認為對它政權有威脅的人,包括已經投降了共產黨,甚至於後來幫中共對國民黨作戰立了功的,都毫不留情,七里咔嚓殺掉。師長以下的都懸,軍級以上的很少數人,出於統戰的需要,才得以倖免。最初中共說過很多民主政治協商的漂亮話,全都不算數了,瞬間翻臉。當時在東單等大的胡同口,三天兩頭貼出各種抓人的布告。
作為我們這些國民黨的遺留人員,整天戰戰兢兢的。我有個五姨夫,是國民黨的一個團長,他其實已經投降共軍了,跟我五姨跑到北京來,住在我家。我媽叫他們這個時期不要出去,他們沒聽,出去了,結果就在東單那邊,當街被抓住。
中共把他歸為國民黨裡有血債的,打過仗嘛,抓住後就地槍斃了。我五姨也被抓走了,她可能在國民黨軍統裡有職位,被關在北京南外城的「自新路」監獄,我媽帶我們去探視過她。後來轉到長春關押,一直到上世紀70年代末還關在那兒,關了30來年。
不光是軍界,國民黨北京市市長部的書記,她女兒我認識,叫林平,她爸爸的書法在北京是出了名的。有一天來人給他家捎信,說單位裡有點事,今天就不回家了。其實他家人心裡明白,那就是回不來了,槍斃了。時隔半年多毫無音信,半年後告個死訊完事。
東單那兒經常開公審大會,讓群眾去觀看。當場宣判完,開著車押赴刑場,實施槍決。
鎮反不到一年,全國大概殺了一二百萬。那時人們就明白了:共產黨要的不是民主,不是三民主義,也不是中國傳統的仁愛、禮義廉恥那一套,它要跟著蘇聯的陣營走,走的是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路,是強制的無產階級專政,等於把治國綱領公開了。
什麼叫無產階級專政?就是殺雞給猴看唄。(就像《九評共產黨》裡說的,它是要讓人們對它的威懾產生一種恐懼,在它面前顫慄,從此以後它就好統治了。它是有意這樣做的。)所以從那時起,我們這些反動派家屬就成天提心吊膽,說不定哪天刀就落到自己頭上。
1950年11月23日,中國政府封了關,原來邊境沒有護照也可以來回走,到那時就全部關閉了。
三反五反:我們老是敵人那邊的
1952年,又開始三反五反運動。鬥惡霸地主,收集「民憤極大」的,像南霸天、天橋五虎啊,按照正常量刑,絕對不夠死刑,那時一槍就崩了。
什麼叫惡霸?誰定的惡霸?比如有人控訴、檢舉你,說你欺負了誰,湊夠了多少人,都這麼說,就夠惡霸了,就這麼簡單。比如咱幾個捏鼓好了想害他,咱一說,不就成了嗎?也不用什麼法理分析。在這種情況下,製造出很多冤案。
這時候我們就有感覺了:人家革命幹部、貧下中農,都是正宗的「自己人」,我們老是敵人那邊的,只要一來運動,就跟著緊張。
胡同口的小廟全拆了
「五反」裡有一條反封建迷信(中共迫害、消滅宗教信仰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從抓「一貫道」開刀,借這機會,把佛教、基督教、道教這些正教也打下去了。同時打擊教會學校,將所有外籍神職人員、傳教士驅逐出境。
我記得之前,北京幾乎每個胡同口都有一個茶館。有茶館,附近就一定有個小廟,裡面保留著小佛龕,老百姓管它叫土地廟。一片社區,比較開闊的地方就有一個大點的廟。一般供的就是觀音菩薩、如來佛。也不一定都是佛道教或基督教的,也有的是為某一位歷史人物,比如文天祥,建一個祠,它就成為當地民間集中敬香火的地方。
漢地是以佛教為主,那時在北京和天津,走到哪都是濃濃的佛教生活的味道,比現在泰國、柬埔寨的佛教氣氛還要濃,逢十五、有廟會的時候,人們就去敬香。
信佛的人分兩種:一個屬於普通勞苦大眾,整天幹活掙錢吃飯,忙忙碌碌,可他也需要到那去買香、敬佛,這種信眾最多。另外一些人生活好一點,比較鄭重其事,一般都買香袋什麼的。他們中有女士,老太太,也有年輕的,形成了一個社交圈。真正說起來,這是一個中國市民文化與宗教相互交織的社會氛圍。
為了避免教與教之間發生衝突,有天主堂的胡同,絕對不會再建別的寺廟。北京白塔寺、廣濟寺一帶有三個廟,都是佛教的,這附近絕對沒有天主教堂,離它最近的天主教堂在隔了好幾站的沙灘,道教在更遠的白雲觀那邊。這是從清朝那時沿襲下來的約定俗成的規矩,國民黨時期也沒人去觸動它。中國古代信神的時間非常長,共產黨以前的政府都不反對民間敬天敬神的祭祀活動。(政府的管理與民間的信仰是兩回事,互不干涉。)
政府不但不管,還保護呢。如果有人騷擾宗教活動,警察可得管。他認為,你連吃齋念佛的人都打擾,你一定不是良民,是壞人。
日本侵華時都不觸碰這個東西,他們要遇到宗教場所,也會合十,鞠躬施禮。
可是共產黨一進城,燒香拜佛、進教堂、誦經都成了封建迷信。街道隔三岔五的開會,反對你做這些事。我們有個街坊平先生,是個教書匠,基督教徒,他們學校就專門組織這類人學習什麼「破除迷信,移風易俗」,用無神論給人洗腦。
打那以後,我上小學的路上,再經過什麼小廟的時候,突然就見不到有老太太背著香包進去的情景了,沒人敢去了。你去了,很可能派出所或街道幹部就找上門來,組織你去派出所學習。
老百姓這麼多年的信仰,根深蒂固,拜佛的還有,變成偷偷摸摸的拜,別被街道發現。佛龕也給拿走了。1954年借著「社會主義改造建設」大潮,一下子把所有街道的小廟全拆了。
北京城裡大大小小的牌樓也都拆了,街上的招貼畫都是莫斯科之類的,當年流行「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的口號。共產黨這套宣傳鼓動特厲害,它造成一種「新社會來了」的假象,把你的信念、希望全轉移到它那兒去,認為它這個比舊的那個要好,要高。國民黨就不會專門給你宣傳美國如何好,他沒有主動給全社會洗腦的這種意識。
過去中國人教育小孩子,都拿敬天信神來教育,所以人們普遍心地都比較善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講究要符合儒家的仁愛。自從宗教信仰被共產黨滅掉之後,人的精神就沒有了依託。
公私合營:只分過兩次紅,後來就沒你事了
1956年我剛上初中,中國進入全面的社會主義改造,改變所有制。農村要由原來自然形成的自由經濟,變成合作社,城市要進行全社會的公私合營。我們那個教會小學也被公私合營了,與其他小學合併,名字也改了。
一上中學,政治活動就多起來,公私合營得跟著放鞭炮,跟著開各種集會,觀看控訴資本家。
民族資本家的企業全部國有化,叫作國家收買,國家只給你一部分股份,然後才允許你成為這個社會的一員。國有化是為了構成下一步計劃經濟的基礎。
那些老字號,一得閣、全聚德、同仁堂的老闆,都得上政協、北京市委去表決心。我家旁邊有兩個比較大的資本家,一個是雙和盛啤酒廠的老闆,東北人,哈爾濱的,第一個啤酒廠就是他們家的。他很聰明,乾脆說我不要了,把啤酒廠全部捐獻給國家。還有一個立升體育用品商店的王老闆,原來在天津,立升也變成國家的了。我後來跟他兒子挺熟,據說那個股份,只分過兩次紅,後來就沒你事了,也不敢言語。
原來老城區每個胡同的茶館,裡面擺一兩桌茶座,有說相聲的,說書的,唱大鼓的。供各個地方的人在這歇腳,住胡同裡的人也經常在那下棋,喝碗茶什麼的,就像這個社會的縮影,就像老舍的《茶館》裡寫的那樣。下棋喝茶得給錢,但非常便宜。人家唱戲,你願意給錢就給,不給他也沒輒,就跟張恨水寫的《啼笑姻緣》裡一樣。
公私合營後,茶館一下子砍掉大約三分之二,不讓存在了。為什麼?共產黨就怕人聚在一起,它叫你莫談國事。到1957年反右的時候,茶館基本就沒有了。原來那是私人開的,現在政府出點錢,強令沒收,把窗戶換成大玻璃,成了基層政府——居委會的辦公地點,人家跟派出所有關係,誰敢惹呀?
反右中的荒唐事
那年的春天,寒假特別長,一共放了50天,我們都挺高興。突然間開學了,發現我們那個語文老師怎麼在那兒掃地呢?一琢磨,他肯定被劃成右派了。其實他在語文教學上挺有本事的。
新一輪政治運動——反右派,疾風暴雨式地來了。前邊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號召知識分子積極為國家出謀劃策,添磚加瓦。其實共產黨就想聽好聽的,讓大家誇誇它,沒想到說著說著,提出那麼多意見,還很尖銳,最後這臉就掛不住了。後邊又來了一輪向黨交心,毛澤東把這叫「陽謀」,「引蛇出動」。
人們沒有防備,包括那些非常著名的大學者、專家權威、民主人士。知識分子在鳴放中的言論,正好成為大批判的靶子,扣帽子,打棍子,上綱上線全上來了,完全不講理,出現了很多荒唐事。
我們班有個同學,他爸爸還是赴朝的所謂「志願軍」,他媽有個兄弟也在台灣。他向黨交心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我那個舅舅回來了。」然後他自己檢討,挖思想根源。緊跟著就被定為右派,說你整天想著國民黨哪一天回來,要反攻大陸,你這人反動透頂。他就這樣給自己找了個證據,挖了個坑,跳進去了。
各單位報右派分子的名單,要求有一定比例。人民群眾當時就是比較傻,有的人說:「嗨,不是說湊數麼,別拿這當回事」,以為就是個思想問題,教育一下就完事了。甚至有的基層小組長說:「人數還不夠啊,不成我算一個吧。」這是真事,好多人都這樣。他有一種所謂的共產主義心態,好像是別讓別人受苦吧,這事還先人後己呢。
結果到了1957年下半年,只要定了右派的,該抓的抓,該處理的處理,有流放的,有進監獄的,有在單位裡被監管的,去看大門、掃地。到1958年以後右派就變成階級異己,敵我矛盾了,「地富反壞右」黑五類裡有你一號,這帽子一輩子都摘不掉,你的孩子也被打入另冊。
無意中的一句話記入檔案
反右以後,學校和街道開始查每個人的家庭出身、階級成分,登記造冊,記入檔案,把人分成不同的階級陣營,對立的集團。1957年以前,成分不好的子女照樣能上大學;1957年以後,就要以你所處的階級地位為依據來分析你的思想狀態、決定你的命運了,一個人從生到死,一切都跟階級成分掛上了鉤。
我們學校也發了表格,我活這麼大,第一次自己填報家庭出身。
1958年我面臨初中畢業填報志願。我乒乓球打得好,在北京市少年宮、西城區隊都打過,還參加過國家集訓隊的選拔賽,高校隊的前五名裡老有我,北京高校隊老給我留個名額,讓我作為特長生跟他們到處打球。當時八一隊剛成立,在現在的國防大學裡,它也招生,教練說我的基礎沒問題,能給他們拿分,應該去。可我想的是,以後怎麼掙錢養活自己,就報考了中專。第一志願是航空工業學校,因為我特別喜歡航空,從小學到中學都參加航模表演,還在中山公園草坪上拍過紀錄片。第二志願是北京某理工類學校。
報考中專我得了年級第一,離滿分就差3、4分,但是航空工業學校沒錄取我,它屬於國防工業,我因為出身的緣故,被扒拉下去。在第二志願裡我排行最高,被錄取了。雖然我的專業高出別人一大截,但那時政治已經對位班幹部,所以只當了一個學期的軍體委員,就不讓我當了。
對我打擊最大的,是第一學期我的政治課成績居然不及格,可是五分制的卷面我明明得了四分呀。我跑去找主管政治教研室的老師,他說:「其實你自己心裡明白呀。」不管我考的如何,就按政治取向打分,非常嚴酷。從此,我的政治分每次都勉強及格,它跟配菜似的,你的政治表現加你的出身占多少分,從最高分給你扣除。所以我的基礎分天生就低。
我媽了解我從小會的東西多,鑽得深,一直告誡我:「人家能先幹的事你不能去做。」她想的深啊:你活在這世上不容易,你會碰到很多事,我保護不了你,所以你要留意,不能像別人那樣活著。我當時的想法很幼稚:把自己道德提高上來,莫談國事,夾著尾巴做人,就可以保護自己。
比如兵乓球比賽,是不是需要你去給班裡爭榮譽?我不去不行,去了盡情表現,也壞了,他認為你是別有用心。我去了也要拍馬屁啊,如果把他們都打敗了,我就完蛋了。開大會時,別看大家都喊「毛主席萬歲」,你喊的味兒可就不一樣了,最起碼我得小聲點,悠著點,我要使勁喊,人家會說我是故意想怎麼著。同樣一種表現,階級本質不同。那時我才17歲,可是平常我比別人考慮的多得多。
開會的時候,上面的人講話,我在底下渾身雞皮疙瘩就起來了,雖然沒說我,但是扎耳朵,就跟說我似的。
那時同學們都對我側目而視,沒笑臉。我們去工廠實習,工人裡有特別激進的,黨員什麼的,開小組會時就說:「你呢,家庭出身不好,在我們這要加強學習改造。」帶我那個師傅私下問我:「哎,你是國民黨中將的孩子,你見過你爸麼?」他告訴我,來的這批孩子,有五個是需要改造的,他們工人提前開小組會打招呼了。所以後來我乾脆自己直接跟工人說:我需要加強改造。
我們班團支部書記是個女孩,比我大一歲,她開始挺喜歡我。有一次晚自習,她和班主任跟我一起上樓梯,和我聊天說:「最近政治學習,你對蔣介石和杜勒斯(當時的美國國務卿)有什麼看法嗎?」我說:「杜勒斯有杜勒斯的觀點,有他對整個世界的各種看法、做法吧,這是美國;蔣介石有蔣介石的看法,毛澤東還有毛澤東的看法。」
沒想到這麼一句話,給我記入了檔案,記成這樣:毛澤東有毛澤東的觀點,蔣介石有蔣介石的觀點,你有你的觀點,那你的觀點偏向哪一邊呢?啪,畫了一個問號,裡面潛台詞就多了去了。一個班主任,一個團支書,就有權力給你塞檔案,但她不告訴你,我連個防備都沒有,你問我對國際時事的看法,這話也確實是我說的(有口難辯)。後來班裡老開班會,說,大家的思想參差不齊,但你不能反動,你應該跟國家、跟政府、跟黨走。這話就是敲打我呢,我知道。
事後,那個團支部書記悄悄告訴我,給你塞檔案了,是老師出的主意,「哎,你怎麼那麼傻呢?」那老師大學畢業剛兩三年,她已經有這意識了。這些底層的黨團幹部,平時都帶有黨交辦的政治任務,腦子裡總轉著:設計一個什麼政治場景,製造一個偶像或對立面,編出點故事來,就分出敵友來了。其實她無非是想自我表現,給自己撈資本。
這事讓我特別氣憤!但我表面不能反映出來,我不吱聲。
差點成為反動學生
1958年大躍進,我們學校停課,跟著全國大煉鋼鐵。三年大饑荒來了,又跟著全國一起挨餓。那時黨也蔫了。直到1963~1964年,經濟一有好轉,共產黨馬上又折騰,狠抓階級鬥爭,什麼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運動,一波接一波,進一步強行撕裂這個社會。
我們學校整班併入一所高校,那時我已是大三學生。學生裡也要求以階級劃分三六九等,我在我們班無爭議劃到最低一等,我爸還在台灣呢,我就是敵特家屬、反革命家屬,屬於敵對陣營的。在學校我基本不說話,如果非讓我說話,我就罵一罵蔣介石完事。
你說我自己找個角落呆著去吧,不行,開會你還得去,你還不能不發言,你要不發言,不整天給共產黨唱讚歌都不行;另一方面,你要不批判別人,不參與整人,你又有問題。
早期還有一些同學對我有憐憫心,後期就絕對要跟你劃清階級界限了。如果兩個人一塊走,會儘量避開你,最好是有別人在場,免得說不清楚。那時同學之間已經不敢交心了,互相防著,即使倆人關係好也那樣。
到1964年下半年,小繩越勒越緊,掀起抓反動學生。這時我再謹慎都不行了,同學裡有人專門賊著我,想聽我是不是說反動話。
那天白天我躺在床上,自言自語說一個孩子打籃球打得不錯。這時一個姓高的同學就出去了,過一會,班長來了,看了我兩眼。別的同學告訴我,高某找班長打你小報告:你瞧李北海又自個兒在那叨咕反動話呢。他想表現自己階級覺悟高:人家都沒聽出來我聽出來了。
班長把這事匯報了,系裡找我談話。其實我當時說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人家正在甄別反動學生,我差點就成了典型。
這次弄出一大批反動學生,比右派學生要多,都是些20齣頭的孩子。
那時候才十幾歲,心裡很難受吧?真正到那個程度,已經不是心理的事了,生理上就好像被擱在真空裡,特別憋得慌。那還能思想嗎?你要想活下去,你就別思想。有那麼幾個學生獨立思想了,有所表露,被扣上「該生長期思想反動」,開除學籍,送去勞教。
畢業前,系裡和班幹部反覆找我談話,說你現在能在這兒學習,已經是網開一面了,本來你是沒有資格完成學業的。可能因為我的專業成績太好了,我的畢業設計圖後來在中國科協的展室作為標準圖長期展出。我還做了一個小設計,是汽車上用的計程儀,當時國內的機電一體化技術還達不到,我把它寄到機械部,被認定是一個很好的設計。我把其中最先進的部分通過朋友送到德國。
可是,我在政治上的一舉一動,包括敵特家屬的身分,全都被詳細記錄,積累了厚厚一摞檔案材料。那些年我就覺著,我一直在嚴密監控下活著,一次次的緊箍咒,用得著你時還得用你,可是又拿你當異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翻臉。我只求別老這麼折騰我行不行?你說我一個小孩,在這人世間是什麼感受?那種恐懼無處不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非常難熬,就盼著趕緊畢業。
一個等待判你死刑的地方
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到北京市交通局,正在陪局長出差的途中,「文革」起來了。北京市各個系統下面的廠礦企業紛紛成立造反派奪了權,他們有一個聯合集中的總司令部,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叫「北京紅色造反者」。
我這種出身不好的人,沒有資格參加文化大革命,是被專政、碾壓、掃除的對象。不久,我就被造反派關入了集中營。那是1966年。
那天在單位開完會,我被押上一輛卡車,直接拉到北京北部的西三旗,北京工礦企業的黑五類集中關在那裡。周圍用鐵絲網圈起來,中間幾個帆布帳篷。往東去,是一個勞改磚廠,再往東,就是北京市勞改局了。我們這個點關了大約600多人。紅衛兵、造反派在北京大概建了五、六個這樣的點,規模都差不多。高中生裡的黑五類也有他們的集中營。
在那每天做什麼?等死啊!那兒就是一個等待判你死刑的地方。
哪個地方要搞階級鬥爭了,就把我們拽出去,像拉出頭豬,拉出條狗似的,拉到那兒去挨批鬥。鬥爭完了,死了就死了,沒死就拉回來擱著,明天再拉到別的地方。勞動人民文化宮大殿前,中山公園音樂堂的露天劇場,大學校園,都是開批鬥大會的現場。
每天誰去挨批鬥,由看守我們的造反派決定,他什麼根據都沒有,看誰不順眼,想弄誰就弄誰。比如北京航空學院來了一輛車,需要鬥幾個人。他就看看,「這個!那幾個!那誰誰誰,你,去去去!」湊一車人,每個人掛上大牌子,上邊寫著你的名字,「走!」
天天都有打死人的,有人出去就回不來了,回不來就知道已經死了。那個心,隨時都懸著,真是命懸一線的感覺。
天天都得出去挨鬥,天天挨打。捅你兩棍、踢你兩腳那是好事。即使僥倖回來了,那個工人造反派很粗魯的,他今天突然來氣了,想發洩一下,「出來,站著去!」拉出幾個站成一排,你不出去踹你兩腳。他覺著過了癮了,顯示完他掌握你的生殺大權了,拿著棍子,咣!「滾!快回去!」
陪鬥王光美,親眼看到打死人
高校系統要鬥爭王光美,找高校系統的人去陪鬥。一查,這還有一李北海哪!之前那些檔案記錄全起作用了:這樣的反動學生怎麼能讓他上大學?還能讓他畢了業!
批鬥大會在北工大的大操場舉行,開了兩個多小時,一共17個人挨鬥。搭的這盤菜裡除了走資派代表王光美,還有執行那條反動路線的幹部,如全國高校部的副部長宋碩被揪去了。還有走資派下屬教育系統裡的教師、反動學生。拽我去,是想證明我是這條線上培養出來的資本主義苗子,壞典型。
那次大會非常著名,級別非常高,是全國性的,受到最高層中央文革小組的主使。電視台都去了,錄了像。全國各地的革命造反派都來了,會場邊上插滿了旗子,什麼北航紅旗,地質學院、清華、北大、北工大、工人階級的支持隊伍等等。蒯大富、譚力夫等紅衛兵領袖也去了。
羅老師,是北工大化學分析專業的教師,被當場打死!死的時候才40歲。他參加過國民黨三青團,就成了教育系統暗藏的反革命,說他經常有反動言論。
打他的時候,不讓我抬頭,但我在那邊可以看到。他們把他一腳踢到台下去,叮了咣啷,上來一幫人一頓暴打。打完之後,還說他裝死,把他提起來,那時他還能站起來。接著又打了一頓,他就站不起來了,跪在那兒……慢慢就把他拖走了。後來就聽說人沒了。
非常巧,多年後我跟他兒子又認識了,一聊才知道,哦,這是當年被打死的羅老師的兒子啊!他告訴我,鬥爭他爸爸的時候,他媽只有30歲,被關在屋子裡,紅衛兵把守著。他那時很小,只有五六歲,他表弟也跟他們住在一起。當時家裡親戚沒敢告訴他們實情,過了一段才知道,人已經被打死了。
我挺皮實,也許命不該死。後來我的母校開批鬥會,又把我拽去了。那次又打死一個人,是位教語文的女老師。她離我不遠,我聽她只說了一句:「我不就是個教師嗎?」那幫人不是一下子給你致傷,是長時間慢慢折磨死的。拿著皮帶上來一撥人打,一般打個三五分鐘,打累了,又換另一撥上來接著來,一打打三四個小時。打到最後,不省人事了,他還不認為人會死,還認為是裝死呢,再踢上兩腳。最後看實在不行了,躺半天了,就拉走了。
這些人打死一個人沒有一點愧疚或懼怕嗎?他們認為這都是革命行動,表示自己對反動派恨得咬牙切齒,覺得這個人該死!就是共產黨教育出來的階級感情,階級仇恨吧。另外,他覺得自己根本沒責任,不是我打死的,他覺得跟自己沒關係。
目睹、經歷這些事,當時是什麼心情啊?待會兒沒準就輪到我啦!大難臨頭的感覺。一咬牙,等著唄,沒有太害怕。回去倒有點感覺:今兒怎麼又活下來了?沒有恐懼,就是難受:哎呦,今天又走了幾個。想想覺著,活著又有什麼勁呢?
每天他們回來了,你們也回來了,幾撥人回來了,大夥彼此都沒話說,沒什麼可說的。跟他說心裡話沒有任何意義,沒準明兒他就死了,也沒準是我,就那種狀態。
從1966年夏天8.18以後,到1967年上半年,不到一年的時間,是完完全全的紅色恐怖!(當時紅衛兵的口號就這麼提的:紅色恐怖萬歲!)
正好是從秋天過了一冬,那個帆布帳篷的地面弄了點草,弄了點席,沒有火,更沒有暖氣,就睡在地上,這麼凍著。那多冷啊。那活該,誰管你冷不冷?那時候人死了很難區分是凍死的還是打死的,也沒說病了還要就醫,對你們來說沒有這個,就沒把你們當人。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金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