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沒的時光裡,仍有綣綣的餘溫,有些事縱使不完美,卻仍會於腦海留連徘徊,如同是漆夜原野中的那抹幽光……
日出與月升
東清部落是台灣東部也是蘭嶼當地著名的日出村落,聽說千禧年時,有許多人專程跑來這裡迎接心目中的第一道曙光。
迨自己後來到這部落也方知悉,在東清這地方,除了看日出,還可以看月亮怎麼上升。
走到門前掛了幾尾魚的夏曼‧巴路家屋,他見了我臉上瞬即露出微笑。他的笑容相當好看,我想這也是吸引阿山妹妹的原因。
夏曼‧巴路的鐵皮家屋離馬路約高出一兩尺,坐在門扉即可望見前方大海,那一片浩瀚無邊的海洋。
住山吃山,居海吃海,在台灣原住民族群中,屬於海洋族群的蘭嶼達悟族人與海的情感,概可說是密切相關和與生俱來。做客朗島村時,我曾親睹幾個光著小屁股孩子抱持玩具跑向海濱,大人卻一絲都不擔心,仿如那些孩子只是到隔壁家院玩耍。若要以「海中蛟龍」來形容蘭嶼達悟族人,可真也不為過,眼前的夏曼‧巴路就是其中蛟龍之一。
食過這蛟龍清煮送來的魚,抬眼望向海面,近處路燈投射的地方反映著旖旎瀲光,
漸遠則漸如墨,延而拓去墨色中似又雜含微薄深藍,偶爾尚會見到亮著紅燈的漁船行過。我嘴上雖按住月亮幾時會上來的問號,心裡頭卻一直奇怪月亮怎麼還未見端倪?坐越久,這問號就如漣漪般越是擴散。
就在這過程中,希剛菜提來一袋台啤,聊了些話,談起在台灣工廠工作時認識的阿美族女子,淹沒的時光裡,仍有綣綣的餘溫,有些事縱使不完美,卻仍會於腦海留連徘徊,如同是漆夜原野中的那抹幽光。
任憑時間流轉,人間生命中的「情」字,許久以後還會悄悄泌出蜜香。潯陽江頭的夜唱,可不也傳頌了千百年?!江州司馬的淚沾襟,可不也引發許多人的共鳴?!瞷眼紅塵,多少有情男女即然明知前方有火,卻做飛蛾撲去。
薄嫋的微光
那仿似幽微卻不停息的濤聲,拍來泊去,我耳朵聽了許久,感覺好像是唱針滑入同一溝槽中反覆輪轉。時間於夜色裡溜來溜去,然而仍未見有月亮蹤影。
夜色與濤聲讓我遙念起台灣的師長親友和國外曾有一段情的女子,海天縱隔,但願這些想念的人都身體康安。
鄉心一片五洲同,或許在很遠的某處角落,也會有人在想我呢!
不知守了多久,看了多久,終於,終於遠際的海面上有了微光,那稀微的光,立即攫住了我的眼睛,雖然那只是一點點,一點點薄嫋的微光。
如同壓抑的彈簧,我反彈似地趕緊低頭看了一下時間,是夜晚九點。在台灣,這個時候的月亮應已高掛天空了。
那微光慢慢緩緩地擴出、散逸,海水和天際都因這樣而逐漸逐漸地明亮了起來。
隨著微光擴散,海面透出了一抹暈黃,那抹暈黃乍現之際,幾如疾光暈眩了我久候的雙眼和呼吸。迨而後來,連腦袋瓜幾乎也像被暈空了。
薄如葉脈的暈黃,彷彿是從海底森林悄悄湧上的一把透稜弓弦。那弓雖只微露,卻已析射出無比的力量。
一抹再一抹,又一抹,如斯後來抹成了半面,就這樣遠方的海平面上抹出了半個月亮。而於每一抹裡自自然然的都讓人摒息、靜氣,我直楞楞的,看傻,看呆了。
情悅其淑美

那是很遠的海面,可是看來卻又不遠,因為月亮是那麼大,是那麼圓,把距離整個都拉近拉平了。
我整個人似覺都淨了,空了,只是直楞楞地看著,望著,守著。那顏色說有多好就有多好,那情緻說有多美就有多美。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洛神賦》的詩句無聲息地叩入了心房。今月曾經照昔人,我即非神遇洛神的才子,卻亦心怡而往嚮。
霍然,那半面月猶如拔空而起般騰出了海面。
一輪,一輪圓圓的月,一輪圓圓的月亮,端端正正,正正端端,說時遲那時快,不卑不躬,就亮罩眼前,佇停海面上。我的眼,我的呼吸,我的腦袋瓜具因如此而頓感一片混沌、模糊,什麼絮念都沒有,都不存,淨淨然然,然然淨淨。整顆心也都因此模模稜稜,致以而淚水垂落。
我的心猶如月華下的波紋,似靜又動,似動又靜,旌旌搖搖,無能止息。整個人也像回到襁褓時的模樣,在大海的搖籃輕擺裡,似欲酣然入睡,似欲酣然入睡。
那一輪月,是天上的,是海上的,是地上的,是人間的,也是我心裡頭的。在我回去的清闇夜路裡,她會與我相隨,我也會與她相伴,我們將不離不棄行在一起,即使在夢中。
即然在夢中,我們亦將不棄不離,相伴相隨。
海上維納斯
不知何以的意態,我彷也入進了「托微波而通辭」的裡境,蒹葭蒼蒼,所謂伊人,莫也在水一方,或是在那水中坻?我欲馳目尋覓,即或只是神遊的片瞬半刻。
即或只是片瞬半刻,勝卻無數。
花中有天堂,沙裡有世界,人間不也有美麗?不也有清香?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赤壁賦》中的百感,悵惘與奮起,何獨東坡先生有之?我亦欲振衣千仞長風而去,縱說高處不勝寒。
縱說高處不勝寒,我亦馳往,為自己所繫、所愛,所當行。即然路遙,即然艱厄。
芥子須彌,如小若大,滄浪之水可利舟行,不也可洗足濯纓,鼓盆踏歌放浪雩舞?!
海到盡處天作岸
驀然間,憶思起幼時所識第一首與月有關的唐詩:「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教導這首李白《靜夜思》的人,不是學校老師而是家裡的父親。年幼不悉事,瘦削的父親於吟哦時,眼下心中所湧現的或是自己海那頭的家鄉。
盈盈一水,天上人間,不知仙去的父親,在他的國度裡,是否依然悉心教導小孩子讀詩唸詞寫練書法,而後獎賞他們一塊餅乾或一顆糖果?
鄉關萬里,天涯若鄰,今月曾照古人,古人曾看今月,悠載人間情,沛乎塞蒼冥,那一輪明月,是我當日最大最好的美麗,她從海上升起,就像維納斯。@#
責任編輯:王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