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吃這麼多苦,現在明白了,如果套在宿命論上去解釋的話,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當他把該吃的苦全吃完了時,就可以把一切放不下的很輕易的就放下,心空意也空,甚至連道別這個形式也屬多餘,大袖飄飄,說走就走了。
不知是否一切都安排好了,那是否就是所謂的宿命?在人生之路已走到中年末稍,將邁入老年的前夕,一條看不見的路倏地舖展在我先生面前,靜靜地,沒有任何解釋,那透出來的訊息就是這樣,讓他非得走上這條路,非得走上去不可,而他自己也覺得不需解釋什麼,輕鬆地、無任何顧忌地就走了上去。
應該是三年多前吧,舖在我先生面前的路徑開始起作用了,由於某種因緣際會,他先是著迷於騎自行車,騎那種彎把的、比賽的那種腳踏車。然而,一方面是經費問題,一方面也受限於經驗,他的第一輛自行車還不是標準的比賽車種,是平把的,結構十分紮實,整台車頗具份量。雖然不夠標準,但嶄新的一部亮晶晶的車,只花了台幣幾千元,這樣他就覺得很值得了,足夠伴載他南征北討了。
他第一次出行是走北海岸,繞濱海公路到頭城、羅東,再沿著名的九彎十八拐「北宜公路」經坪林、新店回來。
一路真是歷盡千辛萬苦,車子本身設計就被賦予休閒功能,不適長程、長時間趕路,加上天候極差,一路下雨,車身本就粗重,不意新購置的、掛在後座的馬鞍袋正好吸飽他行進間一路所承納的雨水,極大地加重了他前進的阻力,而此時路況也變得十分惡劣,然後腳踝又扭傷……。
因為種種教訓和隨之衍生的體悟,他回來後就積極去找專為比賽和參加活動而設計的,價格又可以接受的車子,還一廂情願地希望兒子也一起投入,所以一買就是兩輛。
接下來就是上網遍查適合他參與的賽程,目前台灣這方面的活動很夯,這條路(思路)一打開,此後幾乎是一二個星期就參賽一次,不計路程遠近,不管天候好壞,從一百公里到五百公里(指「一日雙塔」,全程共520公里,從台灣最北端的富貴角燈塔出發,隔天抵達鵝鑾鼻燈塔。)只要體力還行,時間安排得過來,必定可看見他穿梭其間的身影。
之後,因為廣搜網路資訊,漸漸地翻查範圍日益擴大,從而得知有一種叫⌈鐡人三項⌉(指按順序進行游泳、自行車和短程馬拉松的活動)的體能運動,知道誰誰誰(某影視名人)是常客,誰誰誰又做了什麼,講了些什麼話了。「可惜我游泳不行」,言下頗有艷羡之意,但對另一項「短程馬拉松」卻沒作評論。
這個馬拉松暫時寂寂無聲,直到他碰到一位他偶而會去報到而漸漸熟識的醫生,知道這位醫生常參加馬拉松路跑,有時也報⌈鐡人三項⌉。有一次,兩人聊著聊著,這位醫生竟發出「肺腑之言」,說什麼你這樣的體型一看就是跑超馬的。(「超級馬拉松」是指超過42.195公里的比賽,通常是50公里、50英里、100公里、100英里、或者是更長的距離。)這樣的膨脹辭彙讓他不由自主地就跟著自我膨脹了,對這項目也開始熱衷起來。以後就兩種運動輪番報名,參與活動的密度也就日益加大了。
講到這兒,這隻貓也該上場了吧。但在這之前還得先講一件事,除了比賽地點離家很近,他覺得我去了會無處存身之外,每次參賽他老喜歡邀我陪他去。我去也不能陪著跑,不能給他加油打氣,什麼忙都幫不上,但他就是希望我能藉此到外頭走走,換換環境,散散心,尤其活動地點是在有好山好水的台灣東部,他更是百般要求,百般邀勸。我這人年輕時很喜歡玩,露營、登山都是我的最愛,但結婚後一切歸零,我常為此自嘆自艾,自覺所適非人。現在老了,不愛動了,之所以答應陪著去,大都出於不忍之心,不忍讓他失望,因而勉為其難而已。

那是在花蓮,花蓮每年舉辦一次洄瀾國際單車活動,自從知道有這個活動後,他每年都報名,總共參加了三次。第一次兒子開車走蘇花公路,投宿一家在網路上挑選的人氣次旺的民宿(最旺的早就訂不到了),他去騎車期間,我們就在民宿休息,等他回來再一道去找吃的,接下來就一邊看風景一邊打道回府。
連著三年我都陪著去,主要是因為蘇花是有名的險道,車道不寬,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而且彎來拐去的情況不比北宜公路遜色。開車時如果有個人陪,偶而可說說話,比較不會打瞌睡。但後兩次兒子就沒去了,來回都靠他開車,他拼了十幾個小時自行車之後,回來沖個澡就馬不停蹄地直接上路,準備回家。

跟這隻貓邂逅是在第二次去的時候,那是預計行程中的第一天,為了讓心情不那麼緊張,時間不那麼促迫,得提早去,所以下午兩三點就到了,多出來的時間就到鯉魚潭周邊散散步,看看風景。
那是一個不很大的水潭,四面環山,水色山光交互輝映,呈現了無可比擬的靜謐之美。走到潭邊,一種寧靜、潔淨的氣息迎面撲來,不自覺的,自己也溶於其中,感覺沾滿塵俗的心得以滌蕩。
這時,又有清風徐徐吹拂,輕撩慢捻地撥弄潭水,細致的漣漪一層層漾開來。不經意地抬頭望向天際,只見山頭飄浮著幾朵綿綿的白雲,好一道渾然天成的美景!潭邊還有一些配合漫步遊憩的設施,比如環潭步道、休閒桌椅和一些有規劃地栽種的花草樹木等等。

走著走著,到了潭邊一處依著水潭的曲線彎延著的木頭步道,靠湖那一側堆叠著一塊塊防波大石塊,也是順著水潭的弧度一路安放,每塊石頭的顏色和紋路都不一樣,都各擁其形、各顯其態而又亂中有序。

突然間,我看見一隻貓,黑貓,身姿肅穆地蹲踞在不遠處、傍水的亂石頂端。牠背對著我們,專注地凝視水面,沒留意我們正在牠後邊向牠靠近……此時,我有一種感覺,這貓太有哲學意味了,如果貓會思考,牠選擇面對這麼一片湖光山色來凝思,融在這一美景中,牠會沈思什麼?

我怕驚嚇到牠,輕手輕腳地一寸寸自後方向牠挪動,手持ipad,緩緩地接近牠,牠很快就警覺了,原本沈凝似雕像般的小小身軀開始變化了,有時轉過身來睨我們一眼,或戒備地左右張望,但很快又轉回去盯視前方。看得出牠很不安,但不管牠怎麼焦慮不安,卻總固守著,不肯離去。
我們開始尋找令牠如此忍苦堅守的原因,發現離牠不遠的水面上漂著一片白白的東西,如樹葉般輕盈地載浮載沈。我們猜測那是一條魚,而且是一條死了的魚,這不正是貓的天性?只有這個答案才能解釋牠為何堅守不退。

受限於ipad的攝像功能,我必須把距離拉得非常近才能拍出合適的畫面,一直走到我認為的牠能忍受的臨界點,看牠仍沒因為我的到來而受到強烈的干擾,我才定下心來拍攝,左拍右拍,樂此不疲。
時間無聲地流逝,貓仍緊守著完全沒有離去的意思,可是我們卻忍不住了,稍稍收拾就回到木頭步道上,準備繼續往前逛。此時迎面來了數位遊人,攀談中,順便向她們介紹這隻貓,說著說著,突然看到那貓急速的奔躍,嘴裡似乎叼著什麼東西,剎那間就竄進步道下方的空隙中,看不見了。在這突發的、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間,幸好,我先生機伶地舉起ipad。好歹拍了一張,仔細看畫面,大家一致同意這貓嘴刁的就是牠苦守多時的魚。蒼天不負苦心貓,牠終於如願以償了。

回民宿後,我先生把他用手機拍的秀出來,他拍的和我的大同小異,只有一個地方不同,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貓,我拍貓,翻來覆去地、興致勃勃地把貓當模特兒,而他的注意對象是我,順地形地勢之便,從背後拍我和貓。這不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可是我當時完全沒感覺自己被拍了。事後只覺得這承傳千百年的俚語是多麼直白,寓意又如此深刻,讓人不禁感歎古人的無邊智慧而已,並沒有進一步去深究這其中意味著什麼。
回來後,偶而拿起ipad,就不由自主地翻開牠的照片瀏覽一番,並再三回味那漾漾不止,隨時都像在呼吸般律動著的一泓潭水。




第三年再去參賽時,我們提早了好幾個月去訂民宿,結果訂到了網上風評最好的,住起來果然有差。一樣的場景,一樣的人,我們並沒有預期會再度碰上牠,漫步時只是閒閒散散地走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冷不防一團急速竄行的東西正面向我們衝過來,然後從我們腳邊穿過,乍看之下竟好像是牠,等我們回頭想再仔細看清楚,想確認是不是牠,卻早已空山寂寂、杳無踪跡了。
這無意間的邂逅,燃起了我們的話題,最後居然取得共識說下回再來的話,要先買好魚,讓牠大快朵頤一番。
後記
第三次參加洄瀾單車賽之後,我先生也許仍在心中盤算著下次還要報名,要早幾個月先去訂民宿旅館……但他最常提到的是武嶺,說什麼每年國外有多少高手不遠千里來參加,參賽的難度有多高等等。上網去蒐,這活動的全名叫「永不放棄 挑戰巔峰 武嶺自行車賽」,據查,「比賽從海拔450公尺處出發,終點站是合歡山的武嶺,海拔高達3275公尺,是台灣公路最高點,沿途上坡加上高山這個環境因素,對騎士是很大挑戰。」這個賽程是他心目中的聖賽,是他步入老年之齡前的最高挑戰,也最令他朝思暮想的競賽。心中老在憧憬著自己能報名參加,而在實際行動上,他每天練跑5-10公里,不斷加強體能訓練,忍苦受累,不以為苦。
可是現在門關了。他永遠也去不了了,哪個比賽哪個活動都無緣參加了,因為,門關了,那路本是緜延似乎看不到盡頭的,現在不知哪來的一道門,一道關著的門,就像舉辦這些體能活動一樣,他們必須在章程中設「關門」時間,超過規定時間才抵達的就給你蓋上個大大的章:「殘念」。然後你只能懷抱殘念,不知該酸該甜該苦該辣地回家去,下回見。
門關了。在一次練騎中,也許是強度太高,或時間太長,或天氣太熱……其實誰也無法探知真正的原因。去年8月分的第一天,他練騎完畢,在回家途中,倒地不起。
我知道,他走了,走的時候,心目中的「聖賽」是高懸在心的。
如果兩人再有機緣在一起閒話家常,一定脫不了馬拉松、自行車賽這些話題,也不會忘記談到那隻貓,提到拍攝那隻貓的種種往事。兩人中如果誰再提「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事,我們都會同意,將之對照世間任何一個人,特別是拿它來對照我們的境遇,是多麼貼切。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己背後是否有雙眼睛在盯著,在守候適當時機的到來……

責任編輯:方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