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偉時:讓法治和自由在中國生根

袁偉時

人氣 2
標籤:

新世紀曙光在望。要是真有上帝對我說:“許個愿吧,為你的祖國。”我會毫不猶豫地說:“讓法治和自由在中國生根。”這些都是現行憲法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但紙上的東西化為現實,歷來都很艱巨。

19世紀中國的最后一年是以兩件事為標志的:一是義和團事件;另一是北方大旱,“貨賣人肉”,有几十万人活活餓死。兩者既是19世紀中國的總結,又是20世紀中國之命運的隱喻。而這些都与有沒有真正的法治和自由息息相關。

愚昧怎樣成為災難

義和團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負面因素——迷信、民族自大、排外、殘忍、邪教等等的集中体現。這些文化垃圾過去有,現在也有,將來還會有。如果這只是少數公民的個人信念或信仰,它無礙大局,不會成災。它所以成為震惊世界、禍國殃民的奇恥大辱,离不開兩個重要條件:

(一)經濟、文化在國內外不能自由交流,在有形、無形的思想控制和思想蠱惑下,出現大面積的群体愚昧。

在義和團席卷華北之際,為什么有那么多人相信符咒可令“刀槍不入”、屎尿等穢物可以破解和抵擋洋人的槍炮?為什么居然有那么多人把殘殺“洋鬼子”、“二毛子”,拆毀鐵路、電線、學堂看作是理所當然的正義行動?國際法傳入近60年后,北京又為什么會出現軍民聯手攻打使館的事件?在一個號稱有几千年文明史的禮義之邦,以此等蠢行迎接20世紀,無疑是令中國人蒙羞的國恥。

問題的嚴重性還在于文化大革命中,這些又以新的形式重演了。以革命的名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知識越多越反動”,“破四舊”,“消滅帝修反”,火燒英國代辦處,使難以數計的知識階層備受折磨乃至家破人亡……褻瀆文明,無以复加。中國又一次蒙羞。

如果有人認為這是不應再揭的舊瘡疤,請再看看兩年前的景象:几個少不更事的文人炒作狹隘民族主義,狂呼“中國可以說不”!有多少人如醉如痴,讓炒作者名利雙收?!

竊以為這類現象所以在20世紀中國不絕如縷,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現代公民獨立自主的自覺還沒有成為多數國民的習慣。──他們相信“大師兄”,相信“最高指示”,愿意盲從,而沒有依靠自己的理性觀察一切的自信。

二是盲目的民族自大。──一個飽受欺凌的古老民族,急于恢复漢唐盛世,已經成為中國人的集体潛意識,卻又處于封閉或半封閉狀態,對世界現狀缺乏基本的認識。于是,神仙和超人指點的各种捷徑和發泄渠道,往往一夜之間掀動全國,趨之若騖。

(二)民主制度尚未建立,獨裁專制的權威猶在。

与鴉片戰爭年代不同,19、20世紀之交的中國,已經有一大批朝野人士對中國和世界的現狀有比較清醒的認識。可是,他們無法左右局勢。例如,在義和團事件中,全國八個總督中只有一個搖擺觀望,其他都反對依靠這些愚民的騙術“扶清滅洋”;還有一大批巡撫持同樣的態度。在決定和還是戰的關鍵時刻,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徐用儀、袁昶、許景澄,戶部尚書立山、內閣學士聯元等在京大臣也一再上疏或在慈禧和光緒皇帝面前直言,堅決反對向各國宣戰。他們義正辭嚴地指出:“圍攻使館,實背公法。”“民气可用,匪气不可用。”“甲午之役,一日本且不能胜,況八國乎?”【注一】可是,在專制制度下,獨栽者不但听不進去這些常識,還把他們的腦袋砍掉!這樣的專橫,在一些有法治傳統的西方國家,即使在中世紀也是不容許的。例如,1215年的英國《自由大憲章》的第39條就明确規定:“任何自由人,如未經其同級貴族之依法審判,或經國法判決,皆不得被逮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權、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損害。”【注二】而在中國,時至19、20世紀之交,人身的基本自由和以自由為基礎的民主、法治,這些現代社會的基本運作机制,在慈禧一類宗法專制者的頭腦中仍沒有任何位置。這當然不是某些人的認識問題。認可專制權威的文化傳統根深蒂固;加上民間社會力量尚不足牽制這些專制統治者,使他們無法為所欲為;合理的民主政治制度結构也就難以建立了。

翻檢20世紀中國史,義和團以降的各次大災大難,几乎無一不与這個狀況息息相關。如果有民主和法治,21條能通過嗎?如果建立了以自由、法治為基礎的民主制度,全國公民可以在這樣的制度下正常活動,從“9.18”到8年抗戰的歷史肯定會重寫;后來的什么“大躍進”、“文化大革命”,恐怕也不會發生。

貧困和天災實質是人禍

改革開發20年,溫飽尚未解決的中國人從2億5千万降至2千6百万。這當然是一項重大成就。不過,如果用國際學術界公認的恩格爾系數(食品支出占消費支出50%以上為貧困)來衡量,中國的貧困人口肯定要大大超過這個官方數字,也許要超過10倍以上。【注三】不能忽視平均達到“小康”背后,還有几億貧困的中國人。從地區看,則3分之2以上江山總体上仍然十分貧困。假如加上日益受到重視的環境等因素去計算,問題就更加突出了。貧困是20世紀中國最嚴重而且尚未解決的問題之一。

請從親身的見聞說起。小時候我很怕死尸,但偏偏耳聞目睹很多死尸和死尸的故事。只講一件印象最深的事。1943年,我在興宁一中念初中一年級。有個周末,從學校回到家,看見對門良友照相館的櫥窗中挂著兩幅很大的照片。一幅是槍斃吃人犯,在跪著即將槍斃的犯人身旁,是吃剩的一個小孩的頭和兩個手臂。另一幅照的是一個善堂的工人一手拿著一條竹杠,另一個手提著一具餓死的嬰儿正往用薄薄的白木版釘成的棺材中放。棺中已經有2、3具,而地上還有5、6具,有一個嬰儿則坐在旁邊哭。我不敢多看,含著眼淚,赶快离開。這些照片記錄了潮汕地區的慘劇。那一年廣東大旱,加上日寇入侵,“1943年全省死于飢餓的達300万人,約占當時全省人口的百分之十。各地餓死的人數,有文獻可查的計台山縣15万人,潮汕地區50多万人,電白縣沿海地區3万人,新會縣城12万人中餓死了4万人,澄海縣餓死的農民占3分之1。”【注四】“旱災前,惠來全縣人口有40余万人,1943年就死了11万多人。”達濠“餓死者也達万余人,占當地人口3分之1”。【注五】人吃人,當時在全省許多地方屢見不鮮。而据現有歷史資料,自從清順治五年(1648)那次災荒后,將近300年間,廣東已經沒有人吃人的記載。【注六】

廣東這次災荒不過是20世紀中國數不胜數的眾多災荒之一。就在1942年,“遼闊中原,赤地千里,河南餓死300万人之多。”也占當時人口10分之1。“賣子女無人要,自己的年輕老婆或十五、六歲的女儿,都馱到驢上到……那些販人的市場賣為娼妓。賣一口人,買不回四斗糧食。”【注七】人吃人,狗吃人,報章的記載連篇累牘。

要是說20世紀上半葉中國的災荒通常是地區性的,下半葉則出現了一次全國范圍的大災:1959~1961年的3年飢荒。“累計增加的死亡人數——除開預期的正常死亡數——估計有1,600万到2,700万。”【注八】著名中共党史專家廖蓋隆最近公布的數字更高達4,000万。【注九】這個“非正常死亡”人數在中國災荒史上是空前的;無論絕對數還是占人口的比重,都已超過蘇聯集体化造成的大飢荒。【注十】

天災年年有;由此變為飢荒,甚至登峰造极,餓死人,人吃人,這可怪不得天老爺。這是人禍。貧困最根本的原因也是人禍。說到底,還是缺乏自由和法治。

時至18世紀末,乾隆爺時代,占世界人口6分之1的中國人,國內生產總值是世界的3分之1。那時的中國不是窮國;但窮根早已深深埋下,進入19、20世紀的100多年間便每況愈下了。最根本的原因是沒有現代工、商業發展必不可少的經濟自由,阻礙著中國社會由中世紀向現代轉型,從而無法告別貧困。就傳統經濟領域而言,中國人當然可以經營農業、商業和手工業。可是,有個障礙迎面而來:財產所有權的限制。《大清律》承襲傳統,明确規定:“凡祖父母、父母在,子孫別立戶籍,分异財產者,杖一百。若居父母喪而兄弟別立戶籍,分异財產者杖八十。”理由是:“祖父母、父母在,子孫不得私財,禮也。居喪則兄弟猶侍乎親也,若遂別立戶籍,分异財產,均為不孝,故有杖一百、八十之罪。仍令合籍共財。”【注十一】這是嚴重壓抑經營積极性的規定。更為嚴重的是清政府為新經濟的發展設置了种种障礙。突出的表現是辦新式工商、交通和金融事業,一律實行批准制,往往相應設置壟斷特權,不准民間資本自由進入。

例如,19世紀國際貿易的主導商品是紡織品。它和鴉片是19世紀中國外貿入超的主要因素。為与外商爭利,70年代開始,朝野有關人士就著手籌辦紡織厂。1890年上海机器織布局開車生產,這是中國人自己辦的第一個棉紡織厂。從1876年李鴻章批准籌辦起算,几經折騰,整整歷時14年。1880年,為辦這么一個厂,李鴻章特地上奏,并經皇帝批准,給予該局10年專利,“十年之內只准華商附股搭辦,不准另行設局”。【注十二】1888年張之洞在廣東籌設織布官局,不得不致電李鴻章協商:“閱《申報》載,上海布局經尊處奏准:‘十年之內,不准另行設局’;是否專指上海而言?粵設官局本与商局有別;且進口布多消旺,斷非滬局所能遍給,粵給粵用,猶恐不給;當不至侵滬局之利。望速電复。”【注十三】李鴻章的答复是:“粵設官局,距滬較遠,似無妨。”【注十四】照“不准另行設局”的規定,雙方的說辭都經不起推敲。李鴻章和張之洞是當時權勢最大的兩位總督,在人治社會官場文化的氛圍中,矛盾順利化解了。

但問題沒有真正解決,其他人辦企業,就沒有那么幸運了。郭嵩燾是大清帝國第一位駐外使節,二品大員。黯然回國退休后,他在給李鴻章的信中說到這么一件事:“輪船之為便利,天下所共知也。愚劣如湘人,亦習焉而知其利。是以十年以前,阻難在士紳;十年以來,阻難專在官。凡三次呈請……獨不准百姓置造”,第三次是郭嵩燾出面籌辦的,已籌集資本兩万余,這個航運公司還是辦不成!【注十五】

這兩個例子帶有普遍性。說到底,這是制度問題:傳統中國沒有經濟自由。因此,各行各業要辦點當時的新經濟,無不碰到官方批准這一難關。于是,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步履維艱,沒有新的經濟領域和企業可以大量吸收過剩勞動力;億万農民守著在當時技術條件下,開發已近极限的小塊土地,一遇天災,怎能不餓死?

1942年河南為什么會死那么多人?蔣委員長不承認有那么大的天災!他不但沒有認真救災,還“嚴令河南的征收不能緩免。”當時“全部所征糧稅占農民總收獲的30~50%……稅率是按正常的年景定。因此,收成越坏,從農民征收的比例就越大。”“在少數地方,顯然使用了軍隊對付人民。吃著榆樹皮和干樹葉的災民,被迫把他們最后一點糧食交給稅收机關。身体虛弱得几乎走不動的農民還必須給軍隊繳納軍馬飼料。”【注十六】与此同時,國民党和蔣介石把言論自由視為洪水猛獸。《大公報》的記者把河南大災人吃人的慘狀公諸于眾,蔣委員長竟下令該報停刊3天!已定好机票應邀赴美的該報總編輯王芸生,在出發前兩天接到中宣部長的電話:“委員長叫我通知你,請你不要到美國去了。”【注十七】一個敵視新聞自由、拒絕獨立的大眾傳媒監督的專制政府驅赶農民走向死亡!

1943年的廣東,則一是日寇橫行,他們當然不管中國人的死活;二是國民党官員雖然也做了一些救災工作,挪用救災物資投机倒把的也大有人在。人禍的气味也是很濃的。

自由和法治對經濟的決定性作用最有力的証据,莫過于20世紀中國下半葉的正反兩方面的實踐。1959~1961年的大飢荒,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劉少奇語),早有定論。后20年解散人民公社,使農民獲得經濟自由而使農業蓬勃發展的事實,強有力証明了前20多年農業問題的症結所在。舉世公認,內外私人經濟已經成為中國大陸經濟發展最強大的推動器;國有經濟只有擺脫行政羈絆走向市場,才能起死回生;又從另一側面奏響了經濟自由頌。當前經濟發展的隱憂和障礙何在?經濟自由不充分,不准進入的禁令太多,私人經濟仍然是二等公民,不少方面還處在不平等狀態。國有經濟仍受意識形態束縛,即使挂上公司的招牌,仍然不符合現代企業制度的規范。神憎鬼厭的貪污腐敗黑潮所以無法根治,說到底,也是由于政府官員手中的權力太大,而公民應有的自由權被侵蝕,反而要向官員乞討。

希望在勇敢地与國際接軌

歷史畢竟在前進。要是說上一世紀之交“滅洋”的叫囂還能愚弄千百万農民,還能在權貴和最高決策層中占上風,改革開放卻是中國人迎接新世紀的主旋律。

為了不讓歷史悲劇重演,每個公民都有自己應盡的責任。

中國人應該擁抱世界,令人類文明的所有先進成果為我所用。

自由是舶來品;又是現代國家和現代公民的必需品。沒有經濟自由,就沒有現代經濟。沒有言論自由和學術自由,也不可能有學術、文化的繁榮和政治清明。

法治也是舶來品。如果它不能在中國生根,神州必然淪為可怕的黑金世界。

有識之士早已指出,競爭是制度環境之爭。一國、一省、一市乃至一個企業,制度環境优良,資金、人才就會匯聚;反之,則逃之夭夭。

在新世紀,讓狹隘民族主義遠离我們!中國的希望在勇敢地与國際接軌,讓法治和自由牢牢生根。

(2001年元旦試筆)

【附注】
一、《清史稿》卷466。
二、周一良等主編:《世界通史資料選輯‧中古部分》第183頁,商務印書館1964年北京。
三、2000年全國平均的恩格爾系數為51%;其中3億多城市人口為40%;而城鄉居民收入差別為2.5倍。9億多農民狀況如何,不難估計。
四、《1943年廣東旱災史料》,《廣州文史資料》第8輯第3頁,廣州市政協1963年。
五、吳華胥:《1943年潮汕旱災見聞》,《廣東文史資料》第11輯第91、93頁,廣東省政協1963年。
六、《1943年廣東旱災史料》,《廣州文史資料》第8輯第12~13頁。
七、錢鋼、耿國慶主編:《二十世紀中國重災百錄》第375、38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
八、《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第39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北京。
九、廖蓋隆:《毛澤東號召“進京赶考”回眸》,《炎黃春秋》2000年第3期。
十、《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第391頁。
十一、 沈之奇:《大清律輯注》第215頁,法律出版社2000年北京。
十二、李鴻章:《試辦織布局摺》,《李文忠公全集》奏稿卷43。
十三、張之洞:<致天津李中堂>(光緒14年10月29日),《張文襄公全集》卷131。
十四、《李中堂來電》(光緒14年11月初4日),同上。
十五、致李傅相,《郭嵩燾詩文集》第240~241頁,岳麓書社1984年長沙。
十五、《20世紀中國重災百錄》第384~386頁。
十六、同上第398頁。

〔原載《合生月刊》第15、16期合刊/2001年1月,作者袁偉時是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 。洪哲胜推荐〕


    相關文章
    

  • 印度醫生創歡笑療法治病 (3/14/2001)    
  • 包淳亮:中國當前思想分歧与意識形態變革 (3/14/2001)    
  • 論沉默權在中國确立 (3/14/2001)    
  • 沈淦: 海瑞的悲劇 (3/13/2001)    
  • 部分兩會代表認為”以德治國”的提法不妥當 (3/13/2001)    
  • 人大代表憂慮「以德治國」淪為人治 (3/11/2001)    
  • 馬國明:世俗政治別管宗教 (3/10/2001)    
  • 用胎儿干細胞移植法治療帕金森症嘗試失敗 (3/8/2001)    
  • 朱熔基平靜埋葬了中國式社會主義 (3/7/2001)    
  • 【紀元專欄】 陳奎德:“對等譴責”:妙計還是臭棋? (3/2/2001)    
  • 紀念「二二八」陳水扁強調平反賠償 (3/1/2001)    
  • 【紀元專欄】 蕭寒:說几句共產党的”批示治國” (2/27/2001)    
  • 常山月旦:中南海春光好 (2/23/2001)    
  • 法治偏私評級扣分 (2/23/2001)    
  • 學者指政治變差拖低香港評級 特首高調反駁  (2/23/2001)    
  • 北京空气污染成申奧障礙 (2/22/2001)    
  • [大赦國際]批評以色列草菅人命 (2/21/2001)    
  • 中國法治要衝出牢籠 (2/21/2001)    
  • 曾蔭權誓維護法治新聞自由 (2/16/2001)    
  • 曾蔭權:對人權法治不妥協 (2/16/2001)
  • 相關新聞
    曾蔭權:對人權法治不妥協
    曾蔭權誓維護法治新聞自由
    中國法治要衝出牢籠
    [大赦國際]批評以色列草菅人命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