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是共和國歷史上的一個盲點。那一年發生了什么,那一年之后出生的中國人已經很模糊。最近出版的《思憶文叢——記憶中的反右運動》是迄今為止對這段歷史的最全面、最直接的呈現。文叢分三卷:《六月雪》、《荊棘路》、《原上草》。這三個意味深長的意象讓人浮想聯翩,讓人想起白居易的詩、想起含冤的竇娥、想起逐日的夸父、想起魯迅筆下的過客。文叢匯集了大大小小的右派們的文字,而不加任何評點和闡釋——呈現本身即有其价值,對事實客觀的呈現体現了人類成熟的歷史理性精神,呈現事實能夠使后人深思:悲劇是如何誕生的?
右派們的悲劇就在于對“說,還是不說”的判斷。他們終究還是選擇了“說”,結果為“說”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或者是數十年的牢獄之災,或者是妻离子散,許多人甚至被剝奪了生命。例如,當時中共中央統戰部邀集民主人士參加座談會,著名學者張奚若在5月15日的會議上指出執政党存在的四點偏差: 第一,好大喜功;第二,急功近利;第二,鄙視既往;第四,迷信將來。本來,這是正常的提意見,沒有料到卻招致毛澤東強烈而尖銳的駁斥:“我好社會主義之大,喜社會主義之功;急無產階級之急,近勞動人民之利。難道你要我好小喜過,急錯近弊?”這就不是討論問題的態度了。這种說話的方式明明就是不讓對方說話。几乎所有的右派都是忍不住要說話、在思考問題的人。他們的觀點不一定正确,他們的。思路不一定周全,他們的批評可能有偏差,他們的言辭可能過于激烈,但他們絕對沒有顛覆政權的意思。然而,對他們的懲罰卻是按照對待顛覆者的標准來實施的。
“說”的自由,即言論的自由,是現代人權理念的重要組成部分。言論自由的程度与一個國家民主化的程度成正比。公民都擁有了七嘴八舌發表意見的自由,那么民主就有了第一層保障。言論自由是憲法賦予公民的基本權利之一。今天重讀當年右派們塵封已久的文字,讓人感到歷史的奇詭——對自由的爭取,卻使自己喪失了起碼的自由。
《思憶文叢》編輯出版的過程,我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錢理群教授是其中的靈魂人物,他不僅提供了充足的原始資料,而且几乎參与到編輯出版的每個環節之中。好几次別的學術活動,他都匆匆來去,說是要赶回家与鄧九平先生面談這套書的編輯事宜。錢理群先生十分珍視這筆“不可抹煞的思想遺產”,而對于更加年輕的一代中國人來說,珍惜這筆思想遺產,也就意味著珍惜自身的自由与權利。
轉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