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落脚 去马来西亚谋生
我问过二舅,怎么没跟老蒋去台湾?二舅先说,时局紧张,从西南边疆到南京,再飞台湾已经不赶趟了。后来二舅又道出真心话:战乱的动荡日子烦透了,从学校门出来就没有太平日子过。另外,国民党内部贪污腐败,自己就把自己搞垮一半!我对国民党没有信心了,借撤离大陆的机会躲开吧。实际上从49年以后,二舅已经彻底脱离了军界,和国民党没有任何瓜葛了。他“卸甲““了,但无法“归田”,作为一介草民带着家人在海外飘泊谋生。
在香港,二舅托人买了房子,一家人搬进去没住几天就被人轰了出来了,不知是合伙买房的人还是见证律师骗了房钱,二舅状告无门。一家人暂时借宿在朋友的库房里。
二舅说:“吉人自有天相”。不到半年光景,有人介绍他去马来西亚应聘教员。他能教英语、国语、数学,被马来西亚政府聘用了,随后举家迁往马来西亚。几年后二舅谋得中学校长一个职位。在校的教员月薪二、三百块,而二舅的月薪过千,另外还配给他一套带有三个卫生间的大房子和一部轿车。在马来西亚的那段日子,一家人衣食无忧,对大人孩子来说,都是一段愿意回忆的快乐时光。
1956年,中共势力渗透到印尼,挑动印尼共产党的游击队在相邻的马来西亚在边界上制造武装摩擦,其主要目的是袭击消灭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残余势力”。二舅一家人自然是打击目标。表姐说,印尼过来的游击队,开着摩托,对着侦查好的目标投上几颗手榴弹就跑,一家家人惨遭杀害。
移民加拿大
二舅一家人49年险些身陷囹圄,噩梦刚刚过去,中共的枪口又追到这里。
恰好此时,儿子丹尼的加拿大籍老师,建议这个少见的聪明孩子去加拿大读大学深造,并愿意为二舅一家人担保移民加拿大。于是二舅又举家迁往加拿大。
一家人在多伦多定居后,二舅在著名电梯公司谋到一个职位,用薪水养家,一直干到退休。五个儿女都在加拿大受了良好的教育。尽管当初一家人是迫不得已来的加拿大,但是二舅对移民加拿大从没后悔过,越到晚年越感慨当初自己的明智之举。如果留在了马来西亚,即便躲过了游击队的追杀,但后来的排华是否会殃及自己?他庆幸一家人躲过了劫难。进了教堂以后,他把这归为主的恩赐,祈祷时常为此感恩。
二舅改信了基督教
说到二舅信了基督教,母亲活着时,对此曾不以为然:祖辈都是回教徒,改信哪门子洋教?我说:回教属于伊斯兰教,对中国人来说也算洋教吧?母亲还是不认可:一个人的信仰哪有随便改的?我说:你只保留了不吃猪肉的生活习惯,你知道伊斯兰教是怎么回事吗?你读过古兰经吗?你这个回教徒只有外表的一点形式,根本谈不上信仰二字。母亲不作声了,从此再也不提二舅改作基督徒一事了。
虽然和母亲抬过杠,但是我也纳闷:是不是因为二舅妈太厉害了,非得让二舅吃猪肉不可?第一次来多伦多拜访二舅,我就忍不住问了他。他说是缘起当年在香港的一次“躲雨”,让他改信了基督教的。房子被骗,生计艰难之时,一天去菜市场买菜遇雨,跑进附近的教堂避雨。牧师在布道,正好勾起了自己的伤心事,不觉泪流满面。又想起坑骗钱财的尽是自己的回教亲朋。从那一刻他改了信基督。
二舅进老人公寓前在他的家里,书房写字台上,放着两大厚本书,他打开给我看,是中、英文《圣经》。他说每天必诵经,一天不念,心里就发慌。几十年来每周必去教堂,还经常参加教友们组织的慈善活动。二舅妈死后,他的退修金除去简单生活支出和大陆几家亲戚的定期汇款外,剩余的全部捐给了教会的各项慈善项目。
“笨”二舅
“笨”、“浆糊脑袋”这话是从儿子丹尼嘴里冒出来的,是他学舌二舅妈在世时常用这话数落二舅。二舅妈是富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读过女子中学,见多识广,人也精明,加上娘家给过厚重资助,在家里挺主事的。别看夫妻俩小吵小闹一辈子,二舅一向敬重二舅妈,特别是岳父有救命之恩。二舅说,你二舅妈这些年跟着我,拉扯一帮孩子,东奔西跑没少受罪,不容易啊!二舅买房让人骗了,做生意赔了,不谙世事显得“迂腐|,二舅妈又生气又心疼。我问表姐,当年他怎么会和洋人做生意呢?表姐们也笑了,说是啊,他能和洋人做大生意,倒和本土人做不成小生意?
再有大陆的一帮子穷亲戚,大概也没少让二舅在二舅妈面前“为难”。 从八0年代建立了联系后,二舅每年都给大陆的两个妹妹一个哥哥汇钱,逢年过节好几次。我们原以为海外人都阔得很,当然也包括二舅。我到了多伦多才知道,二舅领取的退休金不多。他五十多岁来加拿大工作,是从零开始的,缴纳的各项保险金额年头少,自然退休金少。但是他从没向国内的亲戚诉过苦,总是有求必应。为给姥爷、姥姥修坟立碑,三舅没少跟二舅要钱。母亲提醒过,那里面有不少花帐。二舅说,有点就有点吧,咱爸到底是他给养老送终的啊!母亲说三舅不孝顺,二舅说,他为我倒楣比你们受害大,就给点儿补偿吧。你们谁有困难可以跟我张嘴。
一向清高要强的母亲还真向二舅张过一回嘴。当时政府为吸纳外汇,搞了一个鼓励政策:侨汇券积攒到一定数额,可以平价购买家俱。母亲一辈子想有个写字台,其实对她来说没什么实际用途了,就是想圆自己的梦。除了能买一个写字台,剩余的侨汇券还够买一个大衣柜的,当然母亲两样都想要,但是钱不够。
我记得,直到我出嫁时,家里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箱子,更别说衣柜了。几个结实点儿的木头箱子,都让我们几个孩子上山下乡带走了。我往车站运箱子时心里挺难受的,从箱子里掏出的衣物都还堆在床铺旮旯没处放呢。父母说,你们几个没病没灾的比什么都强,放心走你的吧,再多打一个包袱就行了。
母亲跟我们几个孩子念叨过侨汇券能优惠买家俱的事,是想让孩子们给凑点儿钱,我们都没往心里去。当时各个小家庭正在建巢,用钱的地方多,也是自顾不暇。其实这都不是理由,还是儿女们孝心不够,太自顾自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没给母亲留下一分钱的积蓄;没有了父亲的退休金,母亲领着低保生活补贴。
母亲经历了好长时间的掂量后,忐忑不安地向二舅张的嘴。二舅很快把买两样家俱的钱都汇来了。两件木质家俱摆在母亲房里的时候,她给每一个“来访者”打开柜门,拉开抽屉,着实显摆了一阵子。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两样家俱好像有二舅的影子在后面,跟母亲作伴。后来女儿给母亲装修房子时,把家里的一切用具全部更新了,当然也包括那张写字台和大衣柜。之前母亲一再叮嘱:“那两样东西可得给我留下!“财大气粗的女儿说:“太土了!”,还是硬给请了出去。母亲委屈地对我说:“人微言轻啊!“为平息她的怨气,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母亲没好气地给了我一句:“唉!我这还是对牛弹琴。”那一刻引得我在想,什么叫孝顺?还真不是让父母穿金戴银、吃燕窝鱼翅就是孝顺了。你没懂他们的心,没让他们可心、顺气,就算不上孝顺。最后几年里,母亲体弱多病,那时医改改得普通人看不起病了,能有儿女拿钱为她看病已经让母亲很知足了,所以像这样窝心的事,一般就知趣地不作声了。
女儿扔家俱的事,估计母亲没跟二舅汇报,她没必要拉着他一块儿伤心。那些年里她常给二舅写信,除了叙旧,还可以向她的二哥说那些没处说的心里话。我问过母亲,二舅那么大岁数了,头脑清楚吗?母亲让我看刚收到的一封信。我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是从右向左的竖行格式,还是繁体字,字迹写得虽在母亲的书法以下,但文笔流畅,半文半白。母亲说,他写了这么多封信,提到的事就多了,可没有重复的,你说清楚不清楚?我说,记性好是一方面,明理吗?母亲说,他从小就懂事明理,老来又添了仁义、厚道。我看了,包括你们下一辈人,能活到他那个份上的不易。别看你们识文断字的,尽是些糊涂虫!
在老人公寓里的二舅 活得自尊而安详
2004年二舅要求住进老人公寓的申请得到政府批准。老人公寓是私办公助,政府给补贴,属于加拿大社会福利体系。在这里,没有足够养老金交付的,也可以申请住进来,只是几人合住一套房间。二舅在90岁那年进了老人公寓,住上了单间。之前他卖掉了自己的住房,房款用以补贴自己住老人公寓费用的缺口。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二舅的房产卖得一笔钱,他认为自己用不了这些钱,便象征性地分给孩子们每人2万,作为对老屋的纪念。姐姐们提出,弟弟从老房搬出去要找新房,可以多补贴给他钱。二舅又额外多给了表哥5万,资助他买房。一家人皆大欢喜。
06年表姐把二舅从老人公寓接出来,二舅做东请我们吃饭,那一次发现他有点儿糊涂了。我往他盘子里放了块西瓜,他道了声“谢谢“,说:“你也吃,多吃,今天是我请客。”从眼神里我感觉那一刻他忘记了我是谁和为什么请客吃这顿饭,可是他记住了自己买单请客。老爷子90多岁了,还非要给我们“接风”,没忘记关照我们晚辈,那份父爱般的温情在餐厅里散发着幽幽的芳香。现在每次来多伦多,表姐都是用二舅的“基金”招待我们。我们也不年轻了,还在当“啃老族”。
07年是在表哥家和二舅见的面,见他推着扶椅车,自己往前挪步,坐在沙发里就一阵阵打盹。我剥了一颗龙眼送进他嘴里,问好吃吗?他抬起头笑了,嘴角淌着果汁,看着那张孩子般童真的笑脸,招得我也笑了。他颤巍巍抓住我的一只手,有点儿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样看着我,跟我说话,你将来会去天堂的。“我握着他发凉的手,冲他眨眨眼,他冲我笑得更灿烂了。
09年二舅已经不便出行了。表姐带我去老年公寓看望他。二舅认不出我们来了,坐在特制的轮椅里打着瞌睡。老年公寓里,从人到房间,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尽管老人公寓里设施先进、完备,服务周到、细致,已经是祖父、母年纪的儿女们,轮流每周至少一次去老人公寓探望老爸,亲手喂他吃喝,推他在外面的花园里转转、晒晒太阳,在花丛中闻闻花香,在鱼柜、鸟笼前待会儿……,儿女们十分珍惜这最后的日子。
二舅房间的墙上挂了不少黑白老照片,年轻时的二舅站在姥爷身边,挺拔英武,坚毅睿智。再看看眼前轮椅里这位迷迷糊糊的老人,谁都会感叹人生苦短。二舅几乎走过了一个世纪,虽不是叱咤风云,但也走南闯北,饱经沧桑。二舅美言赠我将来能上天堂,我也同样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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