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中二年级,是我班上的一个小男孩子。白皙挺俊,高挑的身子灵活迅猛,个性活泼疏散,逗人喜爱。
隔代教养的孩子
他母亲长他父亲八岁,生下他和大他二岁的姊姊,是第二次婚姻。阿中上幼稚园时父母离异,母亲下山之后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子女。这是他母亲的第三次婚姻。阿中的父亲是山下小镇一家KTV的经理,晚上工作昼伏夜出。他下班时阿中和姊姊正要上学;阿中放学时,他正要上班。
长一辈的阿公、阿妈一生作农,山上橘园里的橘子以年柑、海梨为主。有一年他提了一袋柑橘送我。里面有他栽植的各类品种,香丁、红凤、茂谷……不下五、六种之多,有的市面上也没见过,甚为奇特。阿中的母亲结婚后仍会回山上,有时也带着新生的孩子,总的来说,隔代教养,阿中是阿公、阿妈带大的孩子。
他阿公人极好,身形高大,粗砺的脸上,褶皱的痕纹里写着风霜,也写着人世的经历,无奈里有他的透达,也有他的认命。阿中入学时由阿公带来,一身崭新的白衫短裤,是在镇上买的。我是他低年级的老师,阿公当我面交代阿中要认真、要专心、要听老师的话。阿中笑嘻嘻的甩掉阿公的手说:“知啦!知啦!”闪着一张缺牙巴的嘴。
山上野放的植物
阿中就像山上野放的一棵植物,四面伸展,七槎八枒无人收管。他聪明俐落,学习快速,唯是定力不足。写起字来,和他戏耍一样迅猛敏捷,三撇两撇凡事做了就好,不求精致。每日按时缴交作业,从不拖沓,但总是在标准边缘和我拉锯,我不甚满意,但可以接受。
一回我们教到一个生字,我说这个“它”是牛部,指人类以外的动物,是动物的“它”。他立刻把所有曾经教过的第三人称串连起来说,有男生的“他”;女生的“她”;东西的“它”;动物的“它”;那树木的“ㄊㄚ”呢?
我倒一时愣了,随即竟脱口而出没有树木的“ㄊㄚ”,才说完马上又改口道,树木的“ㄊㄚ”,就是“它”。
他一副鬼精灵,挑着眉毛促狭的边写边说:“我知道。加个木字就是树木的‘杝’。”我还真喜欢他的推演,觉得这孩子精彩极了。仓颉造字,这是他的发明,我感念于心,从此记得了这个字,一看到树就想到“杝”,有树的地方也就有他。
他家就在学校旁边。入学不久,一个不上课的周三午后,他到学校里来放风筝。我看他赤脚在操场上跑来跑去,双手飞扬,可是风筝就是栽地不起。随后我进入办公室,他继续倒著身子全力加速。不一会儿,碰的一声,旋即听到操场上的孩子大叫:“阿中昏倒了,阿中昏倒了!”
几乎同时,所有室内的大人都弹起来冲向户外,我看到阿中摊在篮球架下,平平躺着动也不动,风筝也陪他一起,静静的挂在一旁。一场手忙脚乱,大家把阿中抬到教室,擦汗、净脸、探呼吸、捏人中、涂抹提神醒脑的白花油之属……他躺着动也没动一下。
急乱中有人道:“快通知家长。”
“他阿公在山上。”
“这个时候他家里会有人在吗?”
“在,在,这个时候他爸爸应该在家睡觉。”
沉默里的无言讯息
一会儿,校门口麻雀一样传来小孩急急忙忙的报信声,“阿中爸爸来了,阿中爸爸来了。”我从教室里望出去,阿中爸爸垂着头走来,一脸惺忪,皮肤有着未见阳光的白皙,不似山上的农作人家,这点阿中倒是遗传了父亲。
打量间,阿中爸爸随着一群人的眼光被迎进校门,当他走入廊下,教室里的校护阿姨说:“阿中,爸爸来了。”就在他跨进教室的那一刹,阿中倏的一下,呈九十度直直坐起。阿中父亲一句话也没说牵着他走出教室。我们一群人以眼神相迎,以眼神相送,整件事从一场混乱开始,以奇异的安静结束,到大家散去,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我把一切看在眼里,一脸静默安沈,内里洞悉明明。除了阿公,这还是我第一次和阿中的爸爸照面,沉默里许多讯息,远比对话还要深刻,亲子之间,这一幕因此志入我的心底引发许多思绪,成为日后,我与孩子互动的存参。第二天阿中又到学校,活蹦乱跳,快活自在,没有风筝也没有撞伤,昨天的事仿佛不曾发生一般。
相互妥协中过日子
日复一日,有序的生活里也有着许多的无序,但是每天要做的事有一定的重点。在教室里我掌握大要,极力扮演有序的一面,孩子该对自己负责,该完成的课业从来不拖过翌日。而孩子在有序的学习和责任里也创造他们无序的一面,这是生活。在有一搭没一搭的串连里,他们从其中获得片时的野放,我则从其中看到许多课堂以外的片段,那是属于他们生活中经验世界的原创。
所以无论什么议题,我们总是在聊天闲话中随任自在观机逗趣。在他们是无心,我是有意,蛛丝马迹,我在其中抽丝剥茧,许多有的没的,这是可以探触他们内在的一种方式。
阿中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每天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把前一日的家课交给我。他从不拖欠,但一本作业潦潦草草。我每见他一次急就的笔触,就叨念他一次要如何改进等等,他总笑嘻嘻赖皮回我一句:“好啦!”我的叨念从来不断,他则从来不改,时间一久,就相互在妥协中过日子。他的字虽乱,但还算清晰,字体关乎个性,我对他确实有所要求,但是心里也知道有些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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