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望着冉冉上升的国旗,听着“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的旋律,内心的激荡往往难以平伏。每次,我会默默暗和着旋律,数算国旗上升的速度,是不是在第二次“……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结束的同时,准确而俐落地将国旗升到杆顶。每次升旗时,总要特别注意一下旗手站立的姿势,心中老想着也许可以看到二十五年前的我,一个羞涩的小男孩昂然站立的样子……
昂然,我确信那是一种昂然的立姿。
平时我谦和而又有些畏缩的--谦和,因为祖母一直这样教我;畏缩,大概源于天性,源于身子的瘦弱,也许还源于家境的贫困。那年,民国四十五年,我才小学四年级,降旗后升学班的同学留校辅导一小时,每月要缴大约十块钱的补习费,老师从月中就开始催收,很难一次收齐,至少我没有一次按时缴交过,最后总有七、八个人在放学后被留置下来,一个姓邱的女同学和我永远是其中的两名,老师的语气十分温婉,问好一个,放走一个:
“为什么还没有交补习费啊?”
“忘了跟我爸爸说。”
“你呢?”
“我爸爸说没钱,要过几天。”
“好,还有,你呢?”
“……”
我躲在同学群中,抖颤着。刚开始,老师总以这样的问询句型问我,答案只有一个:“我爸爸说家里没钱。”或者沉默不语。后来老师知道了我们两人的家境,点名叫到我们时,总改口说:“好,你可以走了!”手一挥,不多问什么就要我们两人回家。虽然老师特别恩宠优待,我心中仍然十分难过,为什么翻遍家里所有的抽屉,就是找不到两毛钱?为什么每要让老师询问:“补习费呢?”幼小的心灵无法辨清:贫穷是不是羞耻?
补习费这样样一拖再拖,旧的未缴,新月分又来了。拖到最后,老师也不急着催我们,但在我们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一分愧疚。老师那样卖力,付出心血,我却无能报偿老师,大家都了缴了补习费,是我占了同学和老师便宜。卑怯、畏缩,从此埋首在书本中不再抬头。
直到有一天,被选为旗手,走上升旗台,我不自觉昂着首,挺直了脊梁。
那时,我们朝兴国民学校的升旗台称得上宏伟,很像一个小小的城堡,全部是洗石子的水泥墙,比老师还高,上面还围有小小的栏杆,升旗台的四周栽种许多花木,是全校培育得最完美花园。平时规定任何学生不可走进花园,不可爬上旗台,那是神圣的地方。而我则成为神圣的旗手,每天要登踏洗石子的水泥阶,站在旗杆前,高举国旗,然后,随着国旗歌的旋律,冉冉升起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
毋自暴自弃,
毋故步自封,
光我民族,
促进大同。
这时,我确信我一种昂然的立姿,庄严而优雅地站立在全校师生面前,不再是体弱多病,没交补习费,卑怯、畏缩的那个孩子。
我是旗手,庄严而优雅,升上我们的信心与仰望!
是的,那真是一个庄严的时刻。虽然卑怯的我我只穿着一件内衣、一件内裤,但我表情严肃,内心充满着虔诚与敬意。一节一节,拉升国旗,实实在在感觉着烈士的血一次比一次沸腾。“创业维艰,缅怀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近功。”国旗,在蔚蓝的天空里,迎清风,迎旭日,显得更庄严,更美丽。
而我,一个只能穿着内裤的旗手,同时在内心里也升起一面鲜明的旗帜。朗朗的青天,永远的十二道白日光芒,象征博爱与关切的热血。人生,就应该这样向上仰望,仰望光明;应该这样奋发,奋发向上!
那时,几乎每个人都是赤着脚的,每个男人都只穿着一件内衣、一件内裤。内衣通常是以美援的面粉袋缝制,或者以“硫安”袋。硫安是种肥料,菜蔬瓜果都要施放硫安,每户农家总会有几个装硫安的布袋,洗净之后,可以裁成小男孩的内衣,胸前刚好是拳头那么大的两个字“硫安”,打躲避球时,穿这种内衣的人归成一队,称为“硫安队”。另外一队是“面粉队”,胸前印有中美两国国旗,两只紧握的手;从背后望去,隐约可以看到一排小字“净重二十公斤”,总让人发出会心的一笑,这就是我们的内衣。
我们穿裤子,那时在乡下,通常只穿内裤,很少人穿外裤,特别是夏天,青色的四方形内裤,宽宽大大,爸爸这样,小孩这样,每个男人都这样穿着。卡其长裤要等很冷的冬天才加穿上去,要等结霜或过年的时候才配上布鞋。一年有十个月我们只穿青色的内裤上学,大庭广众,升旗台前,就是这样的一身尴尬模样,但是我们仍然严肃地唱“三民主义”,升旗。
今年入夏最热的一天,我冲过澡,贪图凉快,穿着内裤就走进了厅。
“唷唷唷,你到底懂不懂礼貌啊!”太太把我往内室推。
“什么地方不懂礼貌了!想当年,我就是这样……”
“什么时代了,还提当年!”
“对呀!当年我就是穿这样,在几百人注目下把国旗升上去的,也没听说……”
“什么?爸爸,你穿内裤,升旗呀?”
“进去进去,时代不同了也不知道。”
真的是时代不同了,昨天走过长长的百货公司走道,处处色彩缤纷,走道两旁竟然都是不同厂牌的内衣专柜,“全家福”、“宾士”、“爱的内衣”,折叠得那么精致,颜色不同,款式不同,质料不同。转过一个弯,猛然发觉:真的是时代不同了!
“爸,我要一件小BVD,穿起来比爸爸更神气!”
神气?比爸爸神气?连内衣都要讲究色彩,讲究神气吗?
走出百货公司,又弯进另一条巷子,一家美术补习班就在前面。暑假到了,小孩子说要参加绘画班,特地来看看。上课六周,每周三次,补习费两千五百元,一次缴清。门口挤满了人,我跟着挤上去,拎了一张上课证回来。两千五百元!我拿着这张上课证发楞。是梦吗?
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梦呢?
“创业维艰,缅怀绪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进功……”每次望着冉冉上升的国旗,我总想问:国旗,您还认得这么一个穿内裤的旗手吗?在朝兴村,一身昂然的立姿不能掩住脸上的羞涩,曾经那样虔诚地将您升上蓝空,那样诚地仰望着您,祈求一个梦的实现!
转载自尔雅出版社《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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