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纪元3月27日讯】
民国八十二年春,简美育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办完个展后不久,携带她的展览专集来到寒斋,除了表明要跟笔者学书外,还希望我能为她的画作提供一点改进意见。在大略翻阅了她的“纸上展”作品后,不觉眼睛为之一亮,对于她在工笔花鸟画上所表现不同流俗的清雅高华之气质,甚为感动。直觉她才气超迈,潜力雄厚,且谦虚踏实,未来还有无穷的发展空间。尽管她已办过两场出色的个展,但缺乏足够的自信心,对于未来也还有太多的矛盾与困惑。我除了劝她练习篆书,藉以强化线条的涩劲及表现力外,还建议她试行打坐禅修,藉以提升心灵主体自觉及反省照察能力,必先能摆平自己,才有可能不断自我突破。对此,她大致都还认同。这是我对于简美育其人其艺的首度认识与交流。
最近,简美育又邀我去看她新近完成的画作,对于她突飞猛进的画艺,真是令人欢喜赞叹,流连画前,久久不忍离去。清朝诗人袁子才说:“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尤其当我静心观赏了“油麻菜籽”、“竹雀图”与“芙蕖图”等几件画幅较大的作品后,不只“动心”,简直是震撼,跟我十二年前初次观赏她的画作时,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油麻菜籽”,是她第二次个展后的第一张设色画,此画是运用多年来几次从日本写生回来的上百件手稿图精心结撰而成。她完全的走出画室,到田野去耐心观察体验,真实的感悟大自然的脉搏与生趣。让人在才情与功底之外,也看到她的诚笃,更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华滋、跃动与庄严。
至于“竹雀图”,不只画幅尺寸数倍扩大,气势也非常慑人。前此诸作,每一幅画,表现的似乎都只是作者内在心灵的小角落。“竹雀图”则在气势磅礡不之外,兼有一种崇高磊落的气象,堪称是充实而有光辉。曾经有一位来自大陆的姜姓友人,在简美育家看到这幅作品,一时忍不住竟然嚎啕大哭起来。问她原因,这才破涕为笑地回答说:“如此小女子,那来的能量让你画出这么气势磅礡的大画来?”
值得注意的是,她在这幅画中对于空气和光线的极力描摹,使得画面显得更加灵动飘逸。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光线与空气一向是最被忽略的一环,也是最难表现的。它事实上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让人可以清楚感受得到的节奏与气韵。此种蕴藏在事物内部的节奏和韵律之美感,正是南朝谢赫在“六法”中提出的“气韵生动”的具体内容。它不仅是东方绘画的核心价值,更是古今中外所有艺术创作共同追求的精髓所在。
简美育对于自然中的这种节律,不只善于捕捉,也善于传达。为了强化光线的层次感与空气的浮动感,她在整体画面及墨彩之间,和以金泥,并逐层递加,曲尽其致,直到自觉满意为止,大有“画不惊人死不休”之概。既宜于远观,又经得起近看,真正达到了“致广大而尽精微”的高妙境界。这原本是一种高难度的自我挑战,但她成功的加以突破了。展现的正是她那超常的慧悟善巧,以及追求实现真理永不止息的顽强生命力。
尽管“竹雀图”表现杰出,但画中人为描摹痕迹还很明显,而且所描绘的这个祥和静谧之情境,宛如只有那雀群与竹林所能享有,任何其他生物置入其间,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两相比较,我还是偏爱“芙蕖图”。
“芙蕖图”是简美育花费三年时间完成的一件大作,尺幅及笔墨工夫虽与“竹雀图”大致相若,而精神境界则又有了一番大的突破与超越。“芙蕖图”的完成,颇有点“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意味,已经由“充实而有光辉”转进“大而化之”的化境了。这正是简美育历经修炼的证道成果,也是她全部艺术心灵的如实展现。此作舒卷自如,大开大合,摆脱了一切客观理论和既有成法的羁缚,建立了个人独特有效的表达诠释方式。所有在场景中出现的角色,包括动、植、矿物,彼此之间互不妨碍,却又息息相关,悠游自适于“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无垠天地中,示现了自在解脱,究竟圆满的华严妙境。
西哲有言:“没有艺术,只有艺术家。”一切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内在美感心灵的映现。没有清明透脱的伟大心灵,怎可能会有清明透脱的伟大作品产生呢?“无不从此法界流,无不还归此法界”,画面上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鱼,那晶莹剔透的笔墨与色彩,全都是作者技法纯熟,在摒绝外缘,心凝形释的三昧境界下,由她那纯粹净化了的心源处汩汩变幻出来的。这已经超出一般“技”、“艺”工夫层次之表达,而昇进到“道”的美感境界层次之朗现了。
艺术学习的历程,与人间百千事业一样,都是由“无”(未学之时,技能知识全无)到“有”(含技能、方法、知识),由“有”到“万有”(日益增累的“有”),由“万有”(一切存在)到“妙有”(不断转化而致神妙)的一个淬炼与蜕变的历程。在心智的聪明和意志的坚持之外,还需要有性灵上致虚守静的陶养锻炼工夫,才有可能让那满溢着哲理观念与情感表现的作品,渐次转“万有”为“妙有”(神妙之存在),由“聪明相”进一步转化为完全自由又有节制,圆满自在的“解脱相”,幻变成神奇美妙的生命创化果实之“欢喜相”。
简美育是天生的画家,从孩儿时代,就喜欢涂涂抹抹。远在就读小学阶段,所画的画,迥出同侪,因而常被老师误会是找大人代笔的。高中毕业,不听家人劝告,仍然忠于自己的选择,投考台湾艺术专科学校(即今台湾艺术大学的前身)。为此,惹得家境曾是东部一时首富的乃父大为恼怒,认为她“太没出息”,并未提供足够的必要资助,使得她在学画的路上,走得倍加艰辛与坎𡒄。
直到十年前她在台北市立术馆办过平生第二次个展后不久,才获得父母谅解,此时家道也已中落。大概老人家看到这个倔强女儿的学画志趣是如此的坚毅不拔,恐怕内心也难免要生起几分敬畏之情。再说她也已经做出一番可观的业绩,证明女儿当初一意孤行的坚持未必是错的。这才回心转意,开始按月汇款接济她。
为了专心画画,简美育没有余力下职场工作。她也曾结过婚,生过孩子,但婚后生活并不美满,未蒙良人疼惜。从此闲云野鹤,在爱情的路上始终踽踽凉凉。多少浓情密意,多少郁闷辛酸,也唯有透过彩笔向着纸绢去倾诉,去抒发,去超越,去转化。
她财用虽不宽裕,只因视绘画如生命,故只要是与绘画有关的材料、画具及裱褙等,均极讲究,都要用最上等材质,为此往往所费不赀,这却令她经常处于经济拮据困厄的边缘。她原本就不善于处群,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有人的地方,真是麻烦!”财力的艰困,更加使得她害怕与人交往,让她不得不从现实作出更加彻底的撤退,长期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画画、写字和读书,是她每天的修习课程,也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对于时间异常珍惜,几乎把每一天“都当生命的最后一天在过”,丝毫不敢懈怠。尽管如此,其实在她内心深处也并不孤独,人际交往虽经大力压缩,但以道义相交的知音好友却愈来愈多。他们无论国别、性别与职别,往往在获知简美育对绘画如此至诚的奉献与投入之后,大受感动,常有发自内心的及时义助,却又不会干扰她的清静。她曾引史怀哲的话说:“当潮水退时,底层的东西会留在海滩上,而表面的东西会随波逐流。”坚信耕耘者必有收获。但当她面对旁人偶来的质问:“为什么像你这么努力,生活却还老是不安?”他的回答却不免令人听来心酸:“我怎知善于耕作的人,居然没有好收获呢?”
她虽常在闹穷,却又始终坚持不肯卖画,以致迄今仍是无壳蜗牛,长期以来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这却不免令她周遭好友感到不解。旁人看她家里既无长物,又从来不打扮,什么饰物都没披戴,便以为她很贫穷。哪里知道简美育根本就是一个为真理与艺术而活的人,除了绘画上的坚持与独断无可妥协外,其他一切似乎都好商量,都不妨从简。穿着尽管朴素,生活尽管清苦,看得见的财富尽管少得可怜,但内在蕴蓄的无形法财却无比丰富,对于未来也充满了信心,精神上的喜乐更是难以估量。永嘉大师说得好:“实是身贫道不贫”,缺少了道心与真志,迷失了生命的方向,才是真正的贫穷。她虽然看似什么都没有,可却什么都可以有。谁说简美育穷呢?
婚姻爱情上的沧桑与悲凉,以及生活上的穷困潦倒,尽管让她在现实上吃尽苦头,看似一大缺憾,但对于她所热爱的绘画来说,反而让她更能摆落一切人事上的干扰,一步步突破现实上的层层封限,回归自我。更加速催化了她的性灵与艺术的接泊与统合,早日脱胎换骨,蜕化成一条悠游自在的透网金鳞。人生祸福原相倚伏,幸与不幸,得失之间,又有谁能断言呢?
她的整个学画历程,是一个像天蚕般不断蜕变的过程。早期也从模仿入手,在艺专就学期间,多半以临摹老师画稿为主。直到一九八一年,遇见金勤伯先生,经常将自己丰富的收藏古画让她观赏,甚至供她临摹。且为她讲述字画故事,介绍收藏家给她,让她眼界大开,像千里马碰到伯乐,真是如鱼得水。
一九八四年以后,开始练习写生,对自然进行初步的观察与探索。一九九二年在台北市美馆假行第二次个展。画展结束后,她曾为自己前后两次展出作出概括的比较,认为首次个展是以感官的摄取和单纯的描述为主;第二次个展则多少已由纯粹外在物象的描摹,向内在心灵感受之表达转进,渐有艺术贵在精神性抒发的深度表现之体认。是一位经常向自己追问,反省性很强的艺术工作者。一九九七年,有缘认识吴翰书先生,在美学思想与艺术创作理念方面,受到吴先生不少的点化与裁成。对于一个善于参学的人,来自前辈或师友的几句话,往往可以让他少走不少冤枉路。
简美育选择花鸟工笔绘画作为终身依归的创作进路,是基于自身的性向能力和大时代环境的机遇所作出的决定,可以说是谋定而后动的结果。画画既是她的天生兴趣,花鸟写实工笔画,又最能传达她心灵底层的声音和律动,在这条路上长期辛勤实践的心得与果实,是让她能够清楚认识自己,并自我肯认的最大依据。晚近由于经受到西方现代艺术思潮之强烈激荡,使得国内原本体质偏弱的传统工笔写实绘画,更加显得衰微和苍白,甚至有被视为俗工之虞。每念及此,她内心总是在滴血,因而引生一种想让工笔画起死回生,舍我其谁的豪情壮志来。她将用她的实践来证明,中国传统工笔画是没有极限的,可以有广阔的前景,可以别开生面,甚至可以跟西方写实绘画平起平坐,一较短长的。真正的艺术创作,是不分画种的。为了达到此一目标,她彻底放下了现实的一切荣名利禄,勇往直前,面对一切可能的挑战。绘画于此俨然成了她唯一的志业,也唯有如此,才有可望能为东方工笔画杀出一条血路来。
随着时光之迁移,她的这个悲愿与念力愈来愈不能自已。她宛似在黑暗里瞥见了光明,迷茫中觅着了方向,全身能量顿然增强起来,这促使她更加义无反顾地投注于画画。长年累月,万事不关心,为了绘画她如痴如醉,甚至整天苦思冥想,颓然兀坐,满脑子尽是有关绘画的事。往往整整一个月没跨出家门一步,人间一切是是非非,浑然忘怀,只是不断的工作,工作成为她的修行,仿佛被这个世界抛弃似的。简美育总是说:“我的这些作品,是为了教育后代子孙,替后来者指路而画的。”正由于她始终抱负这种为东方传统绘画背十字架,重启新机运的弘深悲愿,才有可能忍受得了现实生活中孤独、寂寞、悲凉、困顿的多重煎熬,经得起这么漫长的彻骨寒冬之摧逼与考验,因而生起对艺术真谛的掌握和自己画作的十足信心,特别是在她完成了“芙蕖图”钜作之后,更有伐毛洗髓,一切忽然洞明透亮的自在解脱之感。在庞大的现实压力下,她不仅没被逼到神经失常或崩溃疯狂,反而渐次体现出光风霁月,欢喜自在的平和简静,把她用心血所铸炼的最美最圆满的一面呈献给世人。这种无私无我的付出与面对悲苦的转化情操,早已超越艺术家的角色而升华为宗教家了。
艺术家大抵都是天地间执著于追求真实理想的人,而真实之理又往往多被表象的形式符号所障隔,非经一番彻底啬敛的沉淀工夫,难以识取。因此,很多伟大的艺术家最后都有厌弃烦嚣,选择远离群众,走向孤寂的自我回归之路。唯有在这孤独寂寞之中,才能真正遗形弃智,彻见他们所苦苦追寻的真理实相之美。简美育不就是这样的典型人物吗?
观赏简美育的画作,总是不自觉会让我想起周梦蝶先生的诗和弘一大师李叔同的书法。弘一大师晚期完成的那种刊落锋颖,返虚入浑的“绵酥体”,圆净柔和,安闲自在,令人看来如服“清凉散”,舒爽无比。而每回诵读周梦老《孤独国》和《还魂草》集中的诗作,总有一种冷凝峻逸,清澈圆明的感觉,却又情真语挚,亲切警策,心灵仿佛被澡瀹过般满怀欢喜。
周梦蝶先生在“菩提树下”一诗中说:“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这两句诗固然是周梦老个人的夫子自道,倘若借以描述这个冷逸绝伦的简美育,似乎也颇觉适切。叶嘉莹曾经把周梦蝶先生比作是“以哲思凝铸悲苦的诗人”,传神极了。姑仿其句式,简美育其实也正是一位“以彩笔凝铸悲苦的画家”。
笔者将简美育的绘画拿来跟周梦蝶先生的诗作和弘一大师的书法并列比观,其生命情采所展现的天地虽然不同,而内在的精神气品则大体相类。他们都同样具有一颗“以泪水洗过的眼的清明”之灵魂,同样证入了原始灵感,同属于“冷逸”一格。不过其间体质稍有老嫩,境界也有大小之别而已。大致说来,凡“逸”者必“冷”,不“冷”不能真“逸”。他们面对一般世俗中人所处心积虑,热中追求的名闻利养和物质欲望,都感到兴趣缺缺;对于现实世界,往往采取谦退逃避的“冷处理”态度。不知者或不免要以为他们是不近人情,高傲而没有人情味。事实不然,他们不但是最服膺真理,最诚恳,最热心的人,也很有人情味,不是一般世俗人眼中言不及义的“人情味”罢了。
简美育对人群世务上的“冷处理”,跟她在画画工作上的狂热,表面看来似乎自相矛盾,其实正好形成一个辩证的绝妙组合。面对世俗的“冷”,原是为了节约能源,储备面对艺术之“热”时燃烧之用。在这里,冷是一种放下,是一种割舍;热则是一种提起,是对精神理念的坚持。人,不管她所放下或提起的内容为何,凡是在这一方面放不下的,则在另一方面势必也难提得起来。人的一生不外是“放下”加“提起”的总和,凡是能放下现实物质性欲求而坚持提起精神理想的人,总是更加令人敬慕。
如今,从来不知道要制造“议题”,也不会刻意去设计“事件”的简美育,在备尝辛酸,经受了一番彻骨寒的严峻考验之后,苦心孤诣所创造出来的作品,由于精品意识强烈,可以说件件皆精。几乎每一件作品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甚至多个感人的故事。这岂非件件是“事件”,处处是“议题”?
简美育的存在,是当今艺坛的奇迹。放下,才是真正存在的开始;绝对的放下,成就绝对的存在。这些道理,我们迫于衣食,泰半只是在知识概念上明白,“看得破,忍不过;想得到,做不来”(南怀瑾先生语)。可她却真能放下,并且彻彻底底的做到了,将全副生命投入创作实践中,印证她那不容轻忽的“大存在”。她用超凡的耐力与真情孕化出来的精美画作,是以性灵为根株,以情感为土壤,既是艺术的,也是学术的;不仅是知性的,更是性灵的。艺术对于人类最大的价值与意义,在于它能帮助我们在不断发现自我之中,也不断地调整、转化自我,以至复归本然真性之无执状态而完善自我。就此一观点上说,只要能够达到此一目的,所有一切艺术门类都是等值的,更哪分工笔与前卫?通过简美育的画作,人们将不难明白真诚与矫饰、深刻与肤浅之间的真正差异所在,在这里,艺术成了真理的见证者。对于艺术工作者而言,或许还将会引生如暮鼓晨钟般的醒脑与鞭策作用,其内在蕴含的丰富性,是难以估计的。且让我们借用《庄子》书中的寓言人物宋元君的口气,也说一句:“是真画者也。”欲知世间画家的真容,“简美育”是一个极好的阅读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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