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傍晚,白天值班的看守已经走了,值夜班的看守还没有来。看守所的庭院里弥漫起灰蓝色的暮雾,呈现出少有的宁静。隔壁囚室里传出一个死囚犯的歌声:“秋风起,秋风凉,秋风阵阵吹进了铁窗。坐牢的人儿呵,心里多悲伤……。”
这个死囚犯是因聚集了一群“弟兄”,大量抢劫火车上的货物而被捕的。袁红冰在放风时曾见过他——由于长期非人的牢狱生活,也由于已经被判处死刑而在等待处决的精神折磨,他的脸色像死尸一样苍白,不过,他阴沉的眼睛上却雕刻着冷酷的强悍。尽管这个死囚犯的抢劫行为中似乎有古代绿林好汉的气质;尽管袁红冰向来欣赏能够坚硬地直视死亡的男儿,但是,他仍然觉得这个死囚犯是丑的,因为,死囚犯眼睛里的强悍缺乏精神的魅力,而只显出空洞、物性的凶残。
袁红冰没有想到,死囚犯丑陋的生命中还会有歌声,而那歌声竟还会令人心灵震颤。他走到铁栅门前,用无声的苍茫长叹抚摸着那死囚的歌声,抚摸着歌声中那能烧裂岩石的雄烈的悲愤;那能令苍穹为之低泣的深沉苦闷;那能使满山满野的花朵顷刻枯萎的对生命的眷恋。
“他是在用生命歌唱,他是在用歌声向生命诀别……这歌声是残留在他被命运丑化的生命中的最后一缕意义,最后一缕美色,因为,他毕竟使这埋葬人性的墓穴般阴暗的囚室里,飘荡起了暗紫色的诗意;因为,用真实生命唱出的歌总是美的……。”袁红冰默默地想,双手下意识地攫住了铁栅,仿佛抓住了死囚犯的双肩,作男儿坚硬的搂抱。
“别他妈的唱了!”一声嘶哑的狂吼像鳄鱼塞着腐臭肉渣的残破牙齿,残酷地撕碎了被死囚犯的歌声美化的灰蓝色寂静。紧接着,前来值夜班的金牌杀手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
金牌杀手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身体像是被酒精烧灼着而发出神经质的颤抖,大步从一间间囚室前走过。他的脸色如同纸一样惨白,狰狞瞪视的眼睛宛似渗出猩红血腥气的蓝幽幽狼眼。所有的囚室都陷入了空洞、黑暗的死寂之中,但是,袁红冰却感到那死亡般的寂静在恐惧地战栗。
“这个家伙又喝多了,不知道今天又该谁倒霉——这家伙一喝多了就打人……。”吸毒者说,他的声音像打怕了的狗拖在地上的尾巴一样沉重。
“你这个私生子,给老子出来——你敢斜眼看老子!”随着金牌杀手一声暴怒的尖叫,监舍的那一头响起了铁栅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会儿之后,一位囚犯低垂着头颅跪到了庭院中。金牌杀手则站在囚犯身后,双手抡动三十多斤的生锈铁镣,一次又一次砸向囚犯弯曲的脊背。金牌杀手从惨绿色灯光中浮现出的脸,白得像僵尸,变成血红色的眼睛里亢奋地颤动着凶残的笑意。迷茫的夜色仿佛无声地哭泣了,而阴云密布的天空却在冷漠地倾听铁镣黑色、冰冷的撞击声,和铁镣砸在囚犯脊背上发出的、沉闷而空洞的“咚、咚”声。可是,令袁红冰惊疑的是,那个囚犯一直像不存在知觉的朽木似的,没有发出一声呼喊或呻吟。
“这个挨打的是个懂事的家伙,他知道不能叫——金牌杀手就喜欢听人叫,越叫,他打得越狠。上个月,有一个家伙挨打时为了忍住不叫,把自己的嘴唇都咬下一坨肉。哎……。”吸毒者茫然的低语消失在一声伤感的长叹中。袁红冰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吸毒者也会为别人的痛苦而伤感。同时,他发现,那个少年犯的脸上也浮现出凄凉而阴沉的同情神色,再没有以前看到别的囚犯挨打时那种幸灾乐祸的激动。
“他们是垃圾,他们已经丧失了人性,但是,他们的冷漠无情,他们的兽性,他们的堕落还是有极限的。当世界残酷到越过了这种极限时,他们会返归人性……。”袁红冰这样想道。
跪在庭院里的囚犯突然仆倒在地面上,而虐待的疯狂冲动尚未完全发泄的金牌杀手,则像一只饥饿的野狗,发出犹如生锈铁锯在石块上磨擦般的嘶哑嗥叫,扑向囚犯,用膝盖在囚犯的小腹上凶猛地撞击了十几次。囚犯的身体痉挛地蜷缩起来,翻滚着,他的脸突然转向囚室这一侧。在暗淡的光线中袁红冰仍然清晰地看到,囚犯以痛苦欲狂的情态凸出的眼睛,像就要爆裂的灰白小气球一样,一股股不知是血还是呕吐物的灰褐色液体,从他的嘴里喷溅出来。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囚犯始终沉默着,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但是,袁红冰能听到那沉默在血雾中撕裂人心的悲号。
金牌杀手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脖子软软地垂下去,意犹未尽地、遗憾地咕噜了一句:“这个家伙是个嫩货,不经打……已经假装发晕了。”
金牌杀手步履蹒跚地走进了看守的办公室,庭院又埋葬在死寂中。而那个囚犯的身体像一堆霉烂、肮脏的破旧棉絮,躺在暗淡灯光投下的阴影里──那是庭院中一座小花坛上几株盛开的美丽茶花的阴影。
半个小时后,另一个看守带着几个已经被判处短期徒刑、留在看守所内服刑的犯人,来到庭院里,将那个挨打的囚犯的身体扔到一辆木板车上,拉出看守所——可能是要把这个囚犯送到医院去抢救。
袁红冰久久地站在囚室的铁栅门前,似乎连痛苦都已经死去的冷漠目光,缓缓地从看守所高墙顶部的铁丝网和岗楼间哨兵的枪刺上移过。在生锈铁板一样的夜空下,铁丝网呈现出黑灰色,而哨兵的枪刺闪动起幽蓝鬼火般的光亮。袁红冰漆黑的灵魂间只飘荡着一个苍白的思想:“专制政治用伪善的法律,卫护着黑牢内惨无人道的兽性……。”
八月份,每天都有几个“新鬼”被送到看守所,其他所有囚室关押的人数都达到了二十六、七名的“饱和”状态。于是,看守所当局不得不给袁红冰的三号囚室增添了两名犯人。
其中一个是从四川到贵州来做工的农民。他三十多岁,有一张典型的中国农民怯懦但却纯朴的脸;他肌肉畸形发达的矮小身体上布满了青黑色伤痕,那是被关进来之前遭受警察殴打的结果。这个四川农民的罪名是破坏“通讯设施”——他从家乡妻子的来信中得知,去年国家征购的粮食,到今年还没有付钱,一怒之下,他就剪断了几百米电话线,卖给废品收购站,以抵偿国家应付的粮款。
另一个囚犯则是贵州的农民,五十多岁。由于儿媳妇违反“计划生育”的规定多生了一个孩子,乡里的官员把他家里的钱都搜走了,一头耕地的牛也被拉走。他家的茅草房又在夏初一场暴雨中倒塌了。他没有钱买重建房屋的木料,就到山林中砍倒几株树,结果乡里的警察就以“破坏国家森林罪”,将他关进看守所。这个五十多岁农民瘦骨嶙峋的脊背已经被长期艰难的劳作压弯了,枯黄色皱巴巴的脸上散布着霉迹似的老年斑。他进入囚室后,立刻脱掉裤子,黑灰色枯枝般的僵硬手指,痛惜地在裤子上被警察的钢丝鞭抽裂的破口上抚摸了许久。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将那条黑布裤子折好,向其他囚犯尴尬地一笑,嗫嚅着自嘲地说:“我就有这一条裤子,要省着穿,在这里面就不用穿了——就用我的老皮当裤子吧。”
随着这个老农民的话音,袁红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赤裸的腿上,并且骤然震惊地悸动起来——老农民的腿瘦得好像只剩下了腿骨,干枯的皮肤宛似涂抹在腿骨上的一层石灰粉。袁红冰难以相信人会瘦到这种程度;难以相信这样一双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腿,还能够拖动艰难困苦的生活,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进。
渐渐地,袁红冰发现,无论是吸毒者、少年犯和那个贩卖妇女者,还是新被关进来的那两个农民,不仅对自己的“罪行”毫无忏悔之意,而且,对法律也没有一点儿尊敬,对看守们则充满了蔑视——尽管他们在看守面前显得怯懦、猥琐,甚至总要习惯地挤出下贱、讨好的笑意,但是,即便在笑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是冷的。
一天晚饭后,吸毒者把像从古墓中挖出来的、带裂纹的黑陶饭碗,重重地扔在囚室肮脏、潮湿的过道上,阴沉地说:“他妈的,看守们跟咱们一样坏。只不过他们是国家的人,咱们是被国家整治的人——每个值班的看守,每天最少从咱们嘴里抢走二十块钱……。”
看守所里的囚犯每天两顿饭,一顿是一小碗像婴儿拳头那么大的黑灰色面疙瘩,面疙瘩的外面黏乎乎的,而里面还是生的;另一顿是多半碗糙米、玉米棒碎屑和石子混杂在一起的饭,以及只有几片没洗净的菜叶的汤——汤里从来看不到一点儿油迹,却时常飘浮着绿苍蝇或者灰白色毛虫的尸体。
每次犯人开饭之前,都可以看到一个囚犯端着托盘,走进看守所的监视室。托盘上有四碟炒菜、一碗汤和几瓶啤酒。那是值班看守的午餐或晚餐,而看守值班时,只象征性地交一点儿只够在市场上买半碗面条的钱。
看守所靠关押轻罪犯那排监舍的庭院里,有一个恶臭的猪圈,养着十几头猪,买猪饲料的钱从囚犯的饭费里开支。看守所每个月杀一头猪,杀猪那天,囚犯的黑陶碗里会出现四、五块带着黑猪毛的、半生不熟的肥肉。囚犯们戏谑地说:“看守所里的猪不长瘦肉。”因为,瘦肉都无偿分给了看守和负责对看守所实施法律监督的检察院官员。
看守们几乎都有嗜烟癖者的暗紫色嘴唇。他们抽的烟,不是国产的“红塔山”,就是国外的“三五”牌,而一包这样的高级香烟的价值,就超过看守们三天的工资。这从一个角度论证了囚犯们说的一句话:“警察、法官、检察官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囚犯们是用这句话暗示,这些司法官员都是受贿者。
看守们收受囚犯家属的钱物,已经是一个被普遍接受的公开的秘密,从官员到囚犯都觉得这种事像屁股就是用来拉屎一样自然而正常。凡是其家属给看守送过礼的囚犯,便会受到种种“优待”,比如,可以睡到床铺上,而不必日夜蹲坐在囚室狭窄、阴冷的过道上;可以多得到一些开水,而不必像别的囚犯每天只能喝小半缸开水;看守会命令别的囚犯不得殴打他,他却有殴打别人的特权,等等。最悲惨的是那些被关押的农民,他们穷得往往连手纸都买不起,拉完屎后只能用手指蘸着冷水擦屁股,自然不会有钱送给看守。幸运的是,艰辛的生活使这些农民大都具备了难以置信的生存能力,就像水耗子,在阴冷、腐臭的下水道里也能顽强地生存。
任何刑事犯罪都是产生于犯罪人特殊的心理素质和社会弊病的合力,而这种合力中犯罪人特殊心理素质的比例越高,便说明社会越合理,越接近人性。通过对周围那些刑事犯灰濛濛的灵魂的默默审视,袁红冰感到,促使囚犯们犯罪的社会因素的作用,远远大于他们个人的兽性;是巨大的社会不公正,是腐败而冷酷的独裁权力,在他们枯萎的精神中激起了兽性——只要社会不公正得到法律和权力的确认,只要国家权力丧失了人性,潜藏在生命深处的兽性就会因为人对于正义和人性的绝望,而给自己戴上死蛇编织的王冠;只要精神之火熄灭了,只要灵魂干枯了,对社会不公正和腐败权力的反抗,就没有能力表现为对生命美的确认,就只能堕落为兽性的发泄。而这些囚犯,特别是具有农民身份的囚犯,他们精神枯萎的原因,在于共产党官僚集团的思想专制。
无论任何时代的任何国家,都会有刑事犯罪,因为,人的生命本来就是兽性与人性的结合体:兽性属于物性本能,人性属于精神意境。人性永远不可能取得对兽性一劳永逸的胜利,兽性与人性的搏斗是生命存续过程中的万年决战,是人类历史最艰难的永恒主题之一。同时,每一个时代的每一个国家造成刑事犯罪的社会因素也都各不相同。但是,当代中国刑事犯罪的最重要社会因素就在于专制政治,就在于国家权力共产党官僚集团私有制所造成的权力腐败和巨大的社会不公正。抹去专制政治并不意味着永远消灭了犯罪的原因,然而,专制政治的废墟上升起的民主体制的圣火,可以熔铸出体现人性与良知的法律;可以使人的灵魂通过自由思想的权利得到净化;可以使社会对犯罪的确认,具有公正和正义性。
只要有钱,囚犯可以从看守所的厨房中买到炒菜。看守们似乎也鼓励这样做,因为,卖炒菜给囚犯是看守所的另一个生财之道:这里的菜至少比外面贵一倍以上。袁红冰被捕时随身携带着三千元钱,秘密警察允许他用这部分钱买食物,而袁红冰也这样做了。每天他都在别的囚犯饿得发蓝的眼睛的窥视中,吃下一盘炒菜——他要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健康不被摧毁,不是为了生存,只为了保留下重新写出《自由在落日中》的生命活力。
(节自《文殇》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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