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后﹐老保姆明显地衰老了﹐她常发呆﹐炒菜忘放盐﹐做饭忘关火﹐有时夜里她一人坐在厨房里眼泪汪汪地﹐见到外祖母就叹说﹐“现在﹐想见老杨和老梁他们﹐比登天还难了……在一起的日子﹐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没了的时候才觉得舍不得……”
半年后老保姆手里的家务都由外祖母接了下来﹔她时常在祖母的房间里自言自语﹐或是坐在祖父的扶手椅上发呆﹔我还清楚地记得姨奶奶发呆的模样。有次我发问“姨奶奶是什么意思”大人解释说﹕“姨奶奶的意思﹐就是奶奶的姐姐﹐也就是祖母的姐姐。”我祖母的姐姐这时候像个没了玩伴的小孩﹐很无聊地闲坐在家里。
“晓桐是独子﹐按政策应该留在城里。”祖母去世后外祖母马上让母亲向市委提出要求﹐结果是父亲被调回了凤凰城。
“在父亲开始新的工作前﹐有三个月的时间等待分配﹐外祖母提醒父亲道﹕“晓桐﹐你好好陪陪你大姨﹐她挺想你妈爸的﹐越来话越少了……有时间﹐带她出去走走﹐人老了﹐心里得有个依靠啊﹐可是她带大了你啊……”
父亲起初带老保姆在市里走走﹐她果然恢复了些神采﹐她告诉父亲﹐她最近常想年青时的事﹐她离开老家那么多年﹐很想回老家去看看。
“送她去看看﹐晓桐﹐趁你现在有空闲。老人是活一天没一天的﹐你要没送她去﹐等你想送也送不了的时候﹐你就会后悔……钱要紧的话﹐就先从我这儿拿。”外祖母听说这事后立刻劝父亲成行。
就这样父亲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带着老保姆去山东老家﹐访故探亲走了一圈。他们回家后﹐老保姆变得开朗起来﹐把一路的见闻数道给外祖母听﹐最后她说﹕“亲家嫂﹐我走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这儿好﹐到底是自己的家么﹗”
事隔不久﹐一天晚饭后﹐老保姆说自己太脏想洗个澡﹐还让母亲替她把头发剪好﹐又自己修好了手脚的指甲﹐然后她对外祖母说﹕“亲家嫂﹐你早起晚睡的﹐以后就别睡客房了﹐冬天睡暗室里的火炕﹐又暖和又安静﹐夏天睡我那房间﹐离厨房近方便……楼上晓桐爸妈的房间﹐一直空着﹐收拾一下﹐我住那儿吧。”母亲依她的指点﹐帮她换了新被褥﹐她就关门休息了。
第二天早晨﹐外祖母不见老保姆下楼来吃早饭﹐就让父亲去喊她﹐发现她已辞世而去。令全家人惊奇的是﹐老保姆似乎知道她这一睡将永不再起﹐她不单在睡前换好了母亲给她备的寿衣﹐连寿鞋也穿着 。
“你们都不许哭﹐你们看看这不是个喜丧吗﹖她连鞋都穿了﹐谁会穿鞋睡觉呢﹖这老太太去得多安祥……他们三个现在兴许正见面呢﹐活着总有事不清静也不太平。人谢了世入了土﹐便清静了﹐通知她的熟人都来告个别吧……”外祖母冷静地提醒父亲道。
“我幸亏带她去了趟老家﹐不然真会后悔了。”父亲流泪说。
“你没见她是等你领她走一圈﹐回家后才走的吗﹖你大姨真是个要强的人啊﹐她把你从乡亲们面前领出来的时候﹐你五岁﹐现在她把你领回去时﹐你都是三十来岁成家立业有孩子的大人了﹐那些旧交乡亲﹐都得说她完成了把你带大的任务了﹐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等丧事办完了﹐我再告诉你们一些老人在时我不能说的事。”
老保姆的丧事办完了﹐家里静了下来﹐外祖母才告诉父亲说﹕“你妈临终前和我谈过好多事情﹐你大姨才是你的生身母亲。她在走头无路的时候﹐把你和一个一岁多的弟弟一道﹐托给了你现在的爸妈。你妈的身体不好﹐没人照顾你们﹐才把你生母也接来一起住﹐改口叫大姨的。你妈走前本想告诉你这些的﹐但你大姨不同意﹐说你爸妈带你和亲生的一样好﹐不愿你和现在的爸妈分心。现在他们都走了﹐我得完成她们留给我的任务﹐把这些事告诉你﹐因为你还有个弟弟﹐她们希望你们亲兄弟间能相互有个照应。”
“我妈走后﹐大姨不就可以告诉我吗﹖干吗要等到现在﹐我想问个啥都没法问﹐我弟弟在哪儿啊﹗”父亲哀伤地问。
“你们回老家前﹐我和你大姨也这么说过﹐可她还是想以后她不在了﹐让我来告诉你。她说你是个急脾气﹐又心眼直肚子里装不下事﹐怕你提早去认弟弟。你弟弟的爹妈还都在﹐怕他和爹妈变生疏﹐这点你得依老人的意思去办﹐你大姨那么做一定有她的考量﹐我琢磨她是不想亏待帮她养大你们的人﹐才到死都没认亲生﹐人这一辈子啊﹗”外祖母感叹起来。
“我亲生父亲是怎么死的﹐啥时候死的﹐大姨说了吗﹖”父亲追问道。
“你还记得在北京﹐有个姓陈的﹐你大姨带你在他家住过﹐后来才送你去你爸妈那儿﹐还有印象吗﹖”外祖母问。
“记不清了﹐没有印象。”父亲努力回忆道。
“那个姓陈的就是你生父﹐他和你现在的爸妈也认识﹐一起打过仗﹐建国时都去了北京。那时给干部制定级别﹐他比你现在的爸妈定得还高。后来都接家属去北京﹐你大姨见别的家属都接走了﹐就带上你们哥俩去北京找他。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女人﹐他又结了婚﹐他见你大姨拖俩孩子来了﹐就提出离婚﹐还挺生气的﹐说你大姨让他感到丢脸了﹐裹小脚是会走动的封建遗产﹐和他不是志同道合……把你大姨也气得够呛﹐就是不同意离婚。你大姨说﹐我不是自己裹的脚﹐是我五六岁时爹妈给裹的﹐这怎么能算我的错﹖我们是一个村子长大的﹐你和我成亲以前就知道我裹了小脚﹐你上前线打仗﹐我干妇救会﹐给你送干粮送军鞋﹐用的都是这双小脚﹐你当官了嫌弃我了就直说﹐我回乡下也没啥﹐可这孩子是你的你得要吧﹖那人哪肯你们哥俩留下来﹐他那个后结婚的女人正准备生孩子呢﹐那个女人也不同意也闹开了。最后组织上就作主﹐把你大姨的婚离了……一个女人拖着俩个小孩﹐怎么养活啊﹗谁生子不养啊﹐你大姨四处找人评这个理﹐就惊动了你现在的爸妈……你妈说你大姨救过她﹐日本人偷袭村子抓游击队﹐你妈没来得及撤上山﹐你大姨一看你妈那身游击队的打扮危险﹐就赶快拿个大海锅﹐把你妈倒扣在地上﹐你妈算是捡条命。听说你大姨离了婚﹐还拖俩个孩子﹐你妈爸就想帮着养大你们兄弟。”外祖母的话被父亲打断。
“难怪我小时候总是把大姨叫成娘﹐后来我一叫错﹐她就打我耳光﹐说是帮我改口﹐帮我长记性﹐后来我就叫她大姨﹐喊我妈叫妈妈了。”父亲仍旧吃力地在记忆中找寻着。
外祖母继续说道﹕“那时候像你大姨这样的事是常见的﹐丈夫去打仗家里的媳妇跟着担惊受吓的﹐也没少受累。胜利后﹐丈夫也当了领导﹐这些乡下媳妇却没熬出头﹐好多被丈夫逼着离婚撵回乡下﹐丈夫可以再结婚﹐可媳妇就惨得很﹐拖着几个孩子﹐再结婚也不容易有合适的人家。你们就算命好﹗能找到像你爸妈这样的人家……你大姨见他们人可靠﹐就留下你们自己回了乡下﹐想看看你们跟新的爹妈是不是处得来﹐可没过多久﹐你爸就托人捎信让你大姨快去北京﹐说孩子没人照顾﹐你大姨到北京一看﹐果然你妈自己就需要人照顾﹐病很重﹐肺结核吐血。你爸妈拿孩子像个宝贝﹐可是你爸还得上班﹐又要照顾你妈……你大姨左思右想﹐最后就和你爸妈商量﹐她留在北京给他们作保姆﹐孩子呢﹐就留下你﹐因为你大些好带﹐你那个弟弟被大姨抱回了山东﹐送给了别人﹐说那也是个好人家﹐男的是开火车的﹐也没有小孩﹐你弟弟十五六岁就跟他养父学开火车﹐二十五岁就当了列车长﹐现在在学做调度。”
“怎么﹐是他吗﹖现在姓祖﹖”父亲疑惑地问﹐
“你认识他﹖对﹐祖宗的祖﹐你大姨再三叮嘱﹐是姓祖。”外祖母很肯定地说道﹐
“这次我在济南见了个表弟﹐他在学调度﹐从小跟他父亲学开火车﹐大姨和他爸妈都让我俩常联系﹐说老人不在的话﹐小辈该相互不认识了﹐他父亲还说要他抽空隙来我们这儿看看呢。”父亲回忆说。
“记住你大姨是让你等他现在的爸妈都不在了﹐再认亲﹐别让他和现在的父母分心。”外祖母叮嘱道。
“嗯﹐我记住了﹗”父亲认真答应说。
“还有件事﹐她们也要我告诉你﹕那个姓陈的﹐有一天来认儿子﹐你得想好怎么办。你大姨的意思哪﹐你弟弟那儿他们不清楚﹐最好别让他去乱搅﹐别给那儿的爹妈添烦﹔你们这儿他知道﹐是一定会来的﹐你们有个思想准备也好。”外祖母道。
“这个很简单﹐我可没那么个爹。”父亲轻声地说。
“我看也是﹐早干什么来着﹐现在想认亲﹐想摘别人的果子。”母亲道。
“嗯﹐道理上讲他是说不过去的﹐不过﹐前几年他也找过你们。你妈说他撵走你们后﹐他老婆就生了个女儿﹐开始还没发现﹐四五岁才看出是个傻子﹐后来他不知动了那根筋﹐想要你们兄弟回去﹐找你爸妈问。你爸就征求了你大姨的意见﹐你大姨一口咬定﹐不认识那么个人﹐说你们的爹战死在前线了﹐没人养活你们﹐才把你们送给别人。那人不舍弃﹐又找你爸上面领导的夫人﹐来劝说你妈。你妈就生气说﹐我有个竖壮壮的大儿子﹐有人眼热了啊﹐我儿子不光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也是我亲生的﹐哪个想到这儿来捡便宜……那个说情的人﹐弄个灰头涂脸﹐以后再没人来说情了。”外祖母的话被母亲打断。
母亲道﹕“怎么这样的事还有人愿意帮着来说情呢﹖”
外祖母接道﹕“这个世界上啥人没有呢﹖你爸妈是大家公认的好人﹐他们不应该有得罪的人﹐一定要整他们。可是呢﹐他们从中央到省到市有﹐职务不见上升﹐只见下落﹐你们知道吗﹐也和这件事有关﹐你妈把上面领导的夫人得罪了﹐不就等于你爸得罪了领导吗﹖你上初中时﹐中央机关要派一批人去地方﹐单位里谁都不愿意调出北京呀﹗这时候那个领导就想起你爸了﹐就提名让你爸带头﹐你爸妈就这么来了凤凰城。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你大姨这么一走﹐他早晚会听说的﹐能不来找么。”
“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还来找我……不怕我给他两棒子来吧﹗”父亲愤怒地说。
外祖母不满地数落父亲说﹕“你妈怕你来这个﹐才叫我来看你﹐所以我得提醒你﹐他是你生父﹐他错你不能也跟错﹐他不好是他的事﹐你动手打他﹐你也不好了。我和你妈﹑你大姨一样﹐不赞成你和他算什么帐﹐犯不上﹗不想作他的儿子和他不认识就行了……你想啊﹐你费了力气﹐搭上去名声﹐打他那么两下子干啥呢﹖想惩治他给过世的人出口气是吧﹖用不着你惩治﹐人的头上有天啊﹗他们俩口子﹐拉扯个傻女儿﹐他们的日子比你们娘儿们好过多少吗﹖神气活现的时候﹐记不得做事要有德行﹔倒霉时想起来﹐也晚了。人啊﹐短见啊﹗”
外祖母那天的话果然应验了﹐不久便有位年轻人﹐拿了组织部门的一份证明信﹐来家里说服父亲去北京探亲。父亲开始还忍着气﹐只是一口咬定自己父母双亡﹐后来他就忍不住发起火来﹐开始抢白起这位不速之客。
外祖母找了个借口把父亲喊到楼上﹐留下母亲出面应对﹐母亲就表明态度说﹕“我看梁晓桐当真有这么个父亲的话﹐也不必非得认了﹐我们都这个年龄了……要只是挂念我们呢﹐我们生活得挺好﹐不必挂念了﹗我们住这么远又有孩子﹐时间挺紧也帮不上老人什么﹐为这事你们就别在劳神了﹐我和晓桐能干好现在的工作就行了﹐我们也没高要求……”见来人仍旧还没有走的意思﹐母亲就索性把自己知道的﹐老保姆一生的不幸详细地讲给这个年轻人听﹐那人不禁晞嘘起来﹐等母亲讲到父亲的养父母﹐是如何的为人处世时﹐那个年轻人眼眶里就有了泪光﹐他问﹕“嫂子﹐你给我句明话﹐你和大哥到底想咋样﹖你们不是在气头上﹐才说不想认这个亲的吧﹖”
母亲应说﹕“这件事我们早商量过﹐不是一时冲动才不认这门亲的﹐我们家三位老人前后过世﹐现在刚刚静下来﹐不想有人来搅扰﹐希望你是最后一位和我们提起这事的人。”
那人听后就说﹕“行了﹐我明白怎么办了。”说罢就告辞了。自打那以后果然无人再提及此事。(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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