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二陵记事‧毗陵篇》“故乡,何曾离去”时,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在美逝世,网上很多对他的怀念文章。余先生的一句话让笔者心有震悸,事关余先生老家安徽曾派一代表团赴普林斯顿,想说服先生回国看看,因他公开表示八九事件不平反就不回国。故乡来人劝道,回一趟便能解除乡愁。先生急了,怼出一句——我没有乡愁!
读了余先生回忆录,方解心头疑惑。
乡愁不等于乡情,余先生没有乡愁是无思乡之忧,并非不怀旧。先生1946年离开故乡潜山就未曾回过,1978年他率团访华,因班机延误而取消最后一程的南京行。离京返美前不无遗憾地写道:此行看遍边关月,不见江南总断肠。他回忆录里也说:失去重到江南的唯一机会,对我个人而言,则实不胜其惆怅。余先生还把自己很喜欢的动人名词“中国情怀”概括为“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可见故国寓情何其深尔!
安徽官员的语言表达让人啼笑皆非,在没人代写稿的情况下蹦出一个乡愁来,余先生祇能以没有乡愁怼去。或许余光中的诗《乡愁》在内地太普及,国人以为海外华人特别是经历国共争斗的老人都有“邮票”“船票”之类的思乡之愁;加上官员理解不了余英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的宏大胸怀,想用“机票”取代乡愁以打动余先生,才闹出这桩事体。余先生说,他对别人的要求很少一口回绝,承认这是自己性格的一大弱点,总觉得人家一片好心,应避免让人下不了台。
有故乡就会思乡,并非人人拥有“我即中国”的胸襟,海外生活久了不免思乡。随着科技的进步,时代的变迁,尤其是上世纪末内地旧城改造后出现的千城一面,使得离乡游子为那片故土衍生新的义涵,从对祖籍地或长居地的单一认同发展到个人属意的心灵归依,换成当下的说法,故乡不仅指出生地,也包含归属地。这一诠释被赋予时代特色,故乡,一个心灵归属的情感词,不仅指祖籍地或曾居地,也应容纳个人一生寻觅的归依。
“故乡在我心里”则是另番境界,格局虽比不上“我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国”,却实实在在地将故乡揣入怀中,走哪儿带哪儿,成了个人心灵的家园。既然它陪伴在侧,自然少了乡愁,多了乡情。我在“故乡,何曾离去”篇说,故园常州一直在我心里,且模样依旧,我与它从未离别,回归从何说起?今加一小注:2021年8月读到余先生说他没有乡愁,笔者心里咯噔一下,不知已送海槟所编的《二陵记事‧毗陵篇》有无“乡愁”。立刻打开原稿电子版搜索一遍,全篇五万言竟无一例!
中世纪的西哲休格(Hugh of Saint Victor)对故乡解释得非常睿智,他说:
当一个人觉得故乡甜美,他祇是个柔弱的初始者;当一个人觉得每个地方皆似故乡,他是强者;当一个人感觉全世界都为异乡,他才是智者。柔弱的人把对故土的爱维系在特定一点,强者把它延伸至每一处,智者则将自己的爱息止。
The man who finds his homeland sweet is still a tender beginner; he to whom every soil is as his native one is already strong; but he is perfect to whom the entire world is as a foreign land. The tender soul has fixed his love on one spot in the world; the strong man has extended his love to all places; the perfect man has extinguished his.
我国也有“心安处是吾乡”,出自苏东坡《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词前解说“心安处是吾乡”的缘由及作者感悟,苏轼借王定国侍女(即寓娘)之口寄予自己的人生态度和处世哲学。
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住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词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
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后阕译文:你(指寓娘)从远方归来看起来更加年轻,笑容依旧,笑颜里带着岭南的花香。我问:那儿的风土不是很好吧?你却说:心安之处即故乡。
现在交通和沟通都很便捷,迁徙也越发频密,选择居地自由多了,旅居的游子渐渐对故乡产生新的认知。按词典定义,故乡是人生的出发地;照当代游子的意愿,未尝不想将心灵的归依视作故乡。而故乡有从前义,心中的归依无此义,看来需另造一词。“心乡”是个不错的选项,有了它,乡愁、乡情、乡怨、乡思等感情词都跟心乡挂起钩来。使用时要分辨“乡”指故乡还是心乡,勿将二者混淆,避免发生安徽代表团在余先生处闹的笑话。
笔者的故乡是我的生长地江南小城常州,它于我还有另一层含义,对旧时伙伴的思念。余英时先生在家乡潜山生活九年,十六岁离开,十九岁到港,二十五岁赴美。安徽代表团探访余英时先生时,他家乡彼时的伙伴都已离世,故园无牵挂之人,亦无旧时亲友对他的思念。而我小学、中学、师范以及最初的工作单位廿一中都在这座小城,跟自己交情笃深的同学和朋友,我成了他们的牵念,而我也想听到那头的音讯。原来余英时先生说“我没有乡愁”让笔者诧异,出自这层情感。
学长刘宁生是《二陵记事》的合著者,他写金陵,我记毗陵,都写故乡事、故园情。宁生兄的心灵故乡别有情趣,境界在我之上。他在《二陵记事‧金陵篇》的“故乡,何曾离去”这么说:
于我,故乡是建在西半球北纬39.7421,西经104.9903,一个叫做丹佛市的家,与一个由记忆、梦境和互联网编织的家园。每天下班回家如同回到了故乡,享受着吃了一辈子的淮扬家常菜。有朋自远方或近处来,兴致所至时一小盅华夏佳酿,如同坐在旧时南京夫子庙的永和园茶馆,奇芳阁或六凤居。闲暇时一杯来自远方的清茶,看地方台节目,说着南京话,视频里与那头同样说着南京话的亲人聊天,故乡,何曾离去?!
宁生兄的丹佛家园令人神往,那是饭桌上有淮扬菜、可触摸、伴随清脆乡音的全景世界,是特定环境中再现的真实故乡,也是记忆的,情感的,网络的,任何人手打造的旧时场景(如电影场的)都比不上它。我十分羡慕这个有质感的心乡,它既是心灵的归属,亦是旧时家园的再塑。前些年我去过几回南京,除了宁海路上的南师随园依旧,别的都不认识了,难怪宁生兄在视频里跟南京老友戏言:汝虽身处金陵兮,故乡业已离去!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