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uye
现代散文

年少的月光(上)

故乡是我的灵魂与大自然最亲近的地方。(Shutterstock)

我在城里出生,却是在乡下长大的。十六岁时我离开了故乡。

十几年,在生命轮回的历史长河中微不足道。就是在人这一世的漫长岁月中,也不过就是弹指一瞬间。然而这十几年却是我这一世在人间最为珍贵的记忆。也许是因为那时还保留着人先天最纯真、最善良的本性,也许是因为那时的心灵还是一张白纸,还没过多受到社会的污染,也许是因为那时还没形成任何人的观念……好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一段纯洁无瑕的记忆,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是多么的珍贵。所以在故乡的那段最纯真、最无邪的时光也就成为了我一生中最美好、也最难以忘怀的记忆。故乡也就成了我笔墨用得最多的地方,因为那是我的灵魂与大自然最亲近的地方。

我的故乡坐落在滹沱河的拐弯处。河水从北边过来蜿延绕村向东南方向流去。村南是水田,村北是旱地。密密的杨柳、芦苇丛围村而生,葱郁茂盛。村子中树木林立,浓荫蔽日,将整个小村庄掩隐在绿色的海洋中,美丽而幽静。

我的祖先曾是富甲一方的大户,到了爷爷这一代已经没落了。好在爷爷生的孩子多,在共产党的土改中,侥幸躲过一劫,没被划为地主成分。

童年时,爷爷奶奶还没给儿子们分家,我们就同住在村中心的老房子里。那是一个二进院落。爷爷奶奶住里院,我们住外院。

爷爷是个干巴瘦的小老头,须发皆白,颏下留着一把山羊胡子,有数根眉毛长长地伸出了面颊,人说是长寿眉。他在七五年过世,享寿八十三岁。这在当时的乡下确实是长寿之人。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他高声斥责过人。他有文化,爱看书报,像个老学究。这在当时的乡下,像他这个年龄段的人能看书认字是极少见的。童年时,常见他坐在嵌台上,戴着一个老花镜在看报纸。我上小学时,正赶上“批林批孔”运动,一些顽皮的同学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孔老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识字的缘故,还是因为在哥俩中他排行老二。

奶奶高高的个子,微胖的身材,长得很白净。她出身商人家庭,很能干也很强势。她裹着一双小脚,小小的,像一个棕子。走路摇摇晃晃、颤颤微微。偌大的个子,也真难为她那双三寸金莲了。

在厢房的外间屋里有辆纺车和织布机。奶奶常年坐在那里纺线、织布。“咔嚓、咔嚓”的织布梭子穿来穿去,天天响个不停,机械而单调。织好的布,奶奶就用来给孩子们做被褥、做衣服。

在外院的角落里有块大青石做的砧衣板,她经常让我帮她在那捶平刚拆洗的衣服和被褥,捶平皱褶,使之平整、光滑。那时男人们穿的是对襟盘扣中式褂子,女人们则是大襟的衣衫。以至于后来每看到李白写的那首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子夜吴歌》)不禁就会想到这一幕。如果布匹需要上颜色,清一色的就自己用染料染,如果要花的、蜡染的被、褥面等,就等街上染坊收活的商贩来时交给染坊蜡染。蜡染的青花瓷的花样有好几种,图案也是非常美丽、典雅、古朴、端庄。

园子里种着各种树木,更多的是榆树。那是我儿时的乐园。(Shutterstock)

那时的乡下都很贫穷,共产党控制了所有国家资源,统购统销,物资都得凭票供应,村民买布也得凭布票购买。每人每年的布票供应是二尺七寸(90厘米)宽幅的布料九尺长(3米),刚够一个成人的一身衣服。农民天天干体力活,出汗又多,而棉布又不耐磨,穿不长时间就坏了,所以村民们穿衣服还得自已动手织、做。只有过年和孩子们结婚时才去县城供销社买洋布。

我们就住在村中心的主街道边,那时街上经常有染布的、挑着担子剃头的,锔盆锔碗、磨剪子戗菜刀的,还有崩爆米花的。卖油条、烧饼、烧鸡、豆腐等各色食物的商贩更是多得是。当然也有卖针头线脑和其它日用杂货的。每天商贩沿街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你来我往,甚是热闹。那时乡亲们不用出村,在家门口就能买到所需要的东西。当然孩子们最喜欢的还是卖吃的。特别是崩爆米花的人一来,便立刻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不一会儿便各自端着一升子玉米前来。崩花人把玉米倒进特制的压力炉里架在煤火上不停地转着圈烧烤着。压力到了,把炉口对着一个铁笼子,一打开门,“叭”一大堆像雪一样白的爆米花香喷喷地就迸发出来了。它是乡下孩子们最爱的零食之一。

院外东边有一大片园子,有个猪圈,养着猪。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养鸡,有的还养鸭、养羊的,到过年时宰杀。

园子里种着各种树木,有桃树、杏树、椿树、枣树、槐树等,更多的是榆树。那是我儿时的乐园。那时村民家家几乎都有自已的园子,那都是祖辈留下来的私有财产,是家族的宅基地,种的也都是树木,以备给子孙后代结婚做家具、盖房子用的。

乡下的孩子们很多,家家户户都生有三四个子女,甚至更多。每天都能听到大街上传来的孩子们的玩耍、喧闹声。

那时的孩子没有现在的孩子们那么娇贵,都是独生子女,个个都是小皇帝、小公主的。乡下的孩子早当家,稍稍懂事了,就开始为大人们分忧了。通常是大人们下地干活,小孩子由大一点的孩子或背着或领着在街上玩。那时人们的道德水准还很高,民风还古朴,基本还算太平。当然也没有丢孩子的事情出现。那时的孩子们也没有现在的孩子们玩具多:又是手机、又是电玩游戏、还有动画片、游乐场的。但那时孩子们的快乐却一点也不比现在的儿童少,甚至更多。

乡下人会各种手艺的人很多,就是盖房子、做家具都是木工的凿卯手艺,不用一颗钉子就能做好。乡下有很多能工巧匠,给孩子们做风车、风筝、陀螺、推圈、弹弓、卜浪鼓等,而母亲们则给做小布偶、踢包、鸡毛键子等。这些都是孩子们的最爱。这些玩具都是就地取材,手工制作,却让孩子们玩得很开心。但玩具只是孩子们玩耍的小小一部分。而大自然才是苍天赐予孩子们的最佳游乐场。

当新年炮竹的硝烟还没消尽,村北的打麦场和田间的上空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风筝。正月是大人们最空闲的日子,很多大人陪着小孩欢聚在此,放飞着欢乐,放飞着希望,也放飞着各自的梦想:老鹰展翅、蝴蝶飞舞、蜻蜓翻飞,更有孩子们喜爱的孙悟空、猪八戒等。各种各样的风筝争奇斗艳、千姿百态,竞相在天空中比高低、斗长远。

春天,当春风拂面,燕子从南方飞来在屋檐下呢喃着衔泥、筑巢,百鸟争鸣,柳枝泛青嫩芽欲要露头时,我们便折段柳枝,将柳皮与里面的骨干分离,用完好的柳皮做成柳笛吹奏,“桃李芳菲报春迟,柳笛声声早先知”。

当仲春来临,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时,我们的饭桌上便多了几种时令小吃:榆钱面团,槐花炒鸡蛋、凉拌香椿芽,野菜饼子等。当然上树摘槐花、采榆钱、挖野菜这些事大多是孩子们的劳作。要知道上树、爬墙、掏鸟蛋、采野蜂蜜、捅马蜂窝、下河捞鱼、摸虾、抓泥鳅等都是男孩子们的拿手好戏。

夏天的田野,那更是孩子们畅玩的乐园。且不说去田间逮蝈蝈、捉蚂蚱,中午在灌木丛中罩蜻蜓,用麦秸编蝈蝈笼子,用椿树花做绣球,傍晚在园子地上找知了洞,掏知了猴,在树上找蝉蜕(蝉蜕是一味中药材)粘知了,暑夜里躺在房顶去找牛郎织女星和银河,在伴着水田传来的青蛙大合唱中,听老人们摇着蒲扇讲故事、说笑话等,单单是村南的水田与河滩就是孩子们最乐不思蜀的快乐天堂。

那时在乡下没有杀生这一说,也从未听大人们说过不能杀生,是因为当时正经历著文革,传统的儒、释、道神传文化被破坏殆尽。神佛已经成为贬义词被人们禁提,而共产党的人造神——红太阳毛泽东被强迫崇拜。虽然这些政治运动在社会上搞得如火如荼,铺天盖地。但却与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甚是遥远,离老人们根深柢固的信神观念也更是陌生地不沾边。我们在奶奶嘴里听到的依然是:早上,当太阳升起,孩子们还在被窝里梦游的时候,她会把我们叫醒,说:“老爷(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该起来了。”傍晚,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她会说:“老母(月亮)出来了。”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创造宇宙万事万物的造物者还是敬尊:“老天爷”。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她会说:“老母(月亮)出来了。”对那个至高无上的创造宇宙万事万物的造物者还是敬尊:“老天爷”。(Shutterstock)

夏天,无论天气多么酷暑炎热,只要往村南田边柳荫下一站,立刻凉爽扑面、心旷神怡。

村南是大片的稻田,一条长长的防护大堤将大河与村子分开来。堤外是密密的槐树防护林,堤内是稻田。

稻田里有无数的泉眼,常年不停地汩汩往外冒水。那时上游还没建水库,奶奶说泉眼和大海的龙宫相通,所以水田里的泉水虽然常年往外冒,但水田里的水位既不增多也不减少。永远保持在同一水平。

夏天时,水田里碧绿的稻秧苗长到尺把高了,纵眼望去满眼绿色像一匹大大的绸缎,铺满地面,那种绿不是那种干巴巴的死绿,它是非常有灵性的、水灵灵的,空灵飘逸、有精神气的绿。清风徐来,碧波荡漾,似是千万个精灵在欢笑,在起舞,在和人打着招呼。水田里有几处荷塘,种着莲藕。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午睡了,孩子们便偷偷跑到水田里去玩(大人们怕孩子们损害庄稼,平时不让去地里玩)。女孩子去荷塘摘荷叶、采荷花。男孩子则去泉眼处耍水,摸鱼、抓泥鳅、逮黄蟮、捉青蛙。当然不是为了吃,纯粹是淘气,抓了养着玩。那时的乡下,人们是不吃水产品的,虽然住在河边。餐桌上的肉食就是:猪、羊、鸡。

夏天,孩子们还有一个最佳玩处,那就是菜园子的老古董水车。

因为我们地处河边,水脉很浅,村子里的吃水井也就两米深,而村北旱地虽然地势高些,但地里的水井深度也超不过三米。开始旱地里也都是直径两米的圆水井,上面架着水车,用毛驴拉着推杆,车水浇地。后来工业发达些了,才把旧水井废弃,打了机井用柴油机带着水泵抽水浇地了。唯一还保留着浇地用的水车是在村东的菜园子里。

水车和南方的很相似。水车圆架子上绕着一大圈铁皮水斗。一推推杆,水车上各个部位的零件连环相扣,相继运动起来,水斗便依次轮番入井,灌满水后再从另一侧上来,在水槽上方,水斗翻转下来将灌满的水倒入水槽流向田间。空水斗再入水中,循环往复,只要推杆不停地推转,井水就源源不断地被汲上来。这里不得不佩服发明水车的祖先们的聪明才智,这得有怎样高的道德水准,才能被神赐予这等超凡的智慧,才能创造出这么奇妙的机械来?水车上装着一块活动铁片,随着水斗的转动不停地轮番敲击着每个水斗,发出叮当、叮当的敲击声,声音清脆、悦耳,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

我们在水田里玩腻了,就跑去水车处车水。当然也会顺手在菜地里摘个西红柿或茄子,拔棵小葱就着吃。

尤为喜欢的是夏天的雨后,因为潮湿,堆放在阴面墙根下的朽榆木会长出一簇簇的小耳朵——木耳,河滩上间草丛根处也会长出一朵朵的小白蘑菇——间菇。另外雨后的园子里,湿透了的土地上,知了猴也要破洞而出了。这些都是孩子们非常喜欢的美味珍馐。

乡下的孩子早当家。顽皮是顽皮,但懂事也很早,很多人小小年纪就开始帮着家里大人们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了。七八岁的孩子放学回来,女孩子给家人洗衣、做饭,学着做女红,纺棉花、纳鞋底。男孩子则到树林子里拾柴火,去田野里割草,喂猪、喂性口(牛、马、驴),帮大人们去田间收割稻谷等等。(未完待续)

点阅《年少的月光(下)》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