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坐到我身边。听我对你讲一个故事,关于活着,关于生命和爱,关于灵魂的终极归宿。这是一个长长的上海故事,来到上海和离开上海的故事。
我想努力多挣点钱,补给我们贫穷的日子,不能去收旧衣服卖,就找到我们同一院子里做装卸工的山东大哥,请他帮忙介绍些活儿。
山东大哥看了一眼我瘦弱的身体,怀疑地问:“你行吗?” 我说:“大哥,你别看我瘦,我力气还挺大的。”
山东大哥答应让我试试看。他告诉我,附近有个瓷砖批发市场,每天有大卡车运来瓷砖,需要人卸货。他们卸一吨瓷砖可以挣五块钱,工头要抽一块,实际到手是四块钱。卸完一车就能当场结钱。
第二天,阿宝上班去了,大哥就叫上我和他一起去卸货。
我们来到批发市场,已经有一辆满载瓷砖的大卡车停在那里等着卸货了。一箱瓷砖有二十斤。大哥身体结实,干活干净麻利,一搬就是四箱瓷砖。我身体瘦弱,搬三箱都很吃力。一卡车卸下来,我的大腿已经肿起来了。大哥照顾我,对半分给我十五块钱。
我回到家,浑身的肌肉酸痛,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我躺到床上,一动都不想动,但一想到可以用挣到的钱给阿宝买几个蹄膀补补身体,还是很开心。
休息了几天,我又瞒着阿宝跟大哥出去干活了。
这次卸货时间比较长。阿宝下班了我们还没有卸完货。阿宝找不到我就到处打听,有人告诉阿宝,我跟山东大哥出去干活了。
阿宝骑着自行车到处找我,终于在一排瓷砖店门口找到了我。他二话不说就开始帮我一起卸货。
大哥对文弱的阿宝很不满意,抱怨说:“你们卸得少,那我就要多受累。还多一个人分钱,下次我不想带你们来干活了。”
我赶紧说:“大哥,我们两个人算一个人的工。”
卸完了所有的瓷砖,我们分到了二十块钱。我和阿宝累得饭都不想吃,一到家就爬到床上睡着了。夜里,我听到阿宝咳嗽的声音,他咳得很厉害,浑身冒汗,把被子都打湿了。
第二天早上我先起来,熬了一点米粥,买了几个馒头和一袋榨菜。回到家,阿宝已经起床了,他看看手表,说睡过头了,来不及吃早饭了,推着自行车就要往外走。他踉踉跄跄地刚走了几步,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吐了几口鲜血。我吓坏了,抱着他哭了起来,把他扶到床上躺下。阿宝无力地抬起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说:“没事。”刚说完,又咳起来。我看着他,心都碎了,愧疚自己拖累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阿宝的妈妈。我跑出去,找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妈妈。
电话接通了,我难过地说:“阿姨,阿宝吐血了。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他。”
电话那一头,他妈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早就说过你要害死我儿子,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啊!”
我也忍不住哭起来,说:“阿姨,请你让阿宝回家吧,他需要营养好好调养调养身体。”
阿宝妈妈在哭泣声中把电话挂断了。
阿宝请了几天假在家休息,我陪他去医院看病。一检查,医生说他得了严重的肺结核,需要治疗,也需要增加营养。
我让阿宝回家去找他妈妈,阿宝照旧不肯,说要回去,俩个人一起回去。
为了能让阿宝回家,得到他妈妈的照顾,我就省吃俭用,买回上好的新鲜肉馅,包了他妈妈最爱吃的菜肉大馄饨,让阿宝送回去。我哄他说,这馄饨要是不当天送,就坏掉了。他就回家去送馄饨。那是他离开家三年后,第一次回家。
我在家等他回来,心里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妈妈是否还是坚持要让阿宝和我分开。
夜幕降临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这是阿宝每天回家的信号。我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打开门,只见阿宝正在门口锁自行车。他抬头看到我,笑着从车篓里拿出一瓶可乐和一根香蕉,递到我手里:“带给你的!”
我接过这些奢侈品,担心地问:“你回家,爸妈没说你什么吧?”
阿宝喘了一口气,靠着门框和我说起他回家后的情景。她妈妈告诉他,去单位找过他了,没找到。阿宝解释说,那几天他正好请假。
妈妈让爸爸去买菜。阿宝数着手指头告诉我:“有烤鸭、白切鸡、四喜烤麸、红肠,还有方肉,摆了一桌子。”他说到这儿,眼里闪过一丝歉意:“可惜你没在,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回家就好了。”
他继续说:“吃完饭,我趁妈妈不注意,拿了一瓶可乐和一根香蕉,塞进怀里,想着带回来给你。”
我微微笑着,心里却有些发酸,“被你妈发现了,多不好。”
阿宝咧嘴一笑:“她没发现,我都藏得好好的。”
他讲到最后,说起他要走的时候,爸爸妈妈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我们就你一个儿子,爸妈老了,身体也不比从前,每周能不能回家陪我们吃顿饭?”
阿宝说,他答应他们了。
过了不久,我也被阿宝传染上了肺结核,我们俩就一起去结核病防治医院治疗。这样病病灾灾的日子,往前看,真是没有任何希望。我内心暗自决定,不再拖累阿宝。我准备回江苏老家随便找个人嫁了,断了阿宝的念想。只有我离开阿宝,他才能有好的生活。
这一年是一九九六年底,快过年的时候,我要回江苏老家陪父母过年,阿宝提出想要和我一起去,我坚决不肯。我让阿宝回家陪父母过年。我叮嘱阿宝,如果我不再回来,让他一定要和爸妈好好过。
阿宝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扔下你,有你,我生活才有希望。我就是你的眼睛,我要照顾你一辈子。你先走,我随后就到。”
我认为他说说而已,因为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单独出过远门,他都没有离开过上海,更别提去遥远的苏北。
除夕那天,我打算回家,他还得去单位上班。他对我说,今天单位会发年货,有好多好吃的糖果,希望我等他回来,把年货带回老家去。我实在不忍心,想让他留着自己吃。吃过午饭,我背上行李,到车站买好了回江苏老家的车票。我上了车,坐在大巴靠窗的位子。因为怀着一去不复返的心态,我看着车窗外,心里格外的百感交集。
长途车缓缓发动了,我突然看到了阿宝。他从远处向着我的车狂奔,一只手拎着一大包东西,一只手对着大巴挥动,嘴里大喊着:“夏海珍,等等我,夏海珍,等等我!”
阿宝终于追上了汽车,我打开窗子,阿宝举起一大包年货,奋力递进窗里,满满塞在我怀中。
我看着跑得满头大汗的阿宝,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站台上的阿宝,虽气喘吁吁,却神色轻松。他笑着说:“夏海珍,我要去找你的。也许你前脚刚到家,我后脚也到你家了。”
车开走了,我望着冬天的上海街道,站台上阿宝那孤零零的身影,我开始哭起来,越哭越痛。车渐渐开出了上海,我把头埋在怀里那包年货上,心里默默地告别:永别了,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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