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孙女出生那年,也就是民国七十七年。马岗渔港新建东、西防波堤109公尺,码头170公尺,为第二期的建设;自此,扩建工程完成。渔港有了新的面貌,可阿利的女儿们一一出嫁,身边除了渔船,似乎越来越安静了。
不知等到女儿们出嫁的第几年,有了孙子孙女,阿利才重新感觉到热闹。
那是三女儿出嫁后难得回家的日子,听说这次也会带回三个孙女,他作为孙女们口中的“海边阿公”当然要展露一番身手。
冒险放风台绫仔那次,已经过了快七年,虽然是同一艘舢舨,但阿利的体力已经不如以往。平常也只是偶而出海钓个花枝消遣。但是敲揖仔(chhip-á,藤壶)这种小事,还难不倒阿利;别忘了,他可是曾经被人称做是“天公仔囝”的人呢。
“阿利伯,阁出海钓花枝喔?”
“我欲去敲揖仔。”
“这阵水焦矣,欲去爱紧去。”年轻人说着,阿利已经发动马达。小小的舢舨驶出渔港。
敲揖仔的地方离港口不远,就在双礁仔。
双礁仔顾名思义,就是有两粒礁石,前后各一粒,中间水流过的沟就叫空军沟;据说空军总喜欢跳这条水流玩水。那是在民国七十年以前,关岛作为防卫站战线,美军视东北角为军事重地,后来关岛撤军,东北角的美军撤走后,基地便留给了后来的空军。当然,玩乐的场所也是。
双礁仔再往外海去一些,就是双尾礁仔,再来是红礁仔,那里也有不少事故,算是马岗海岸线的最外围了。
阿利的舢舨没有出红礁仔的范围,他知道哪些地方得避开。
舢舨顺利停在双礁仔旁,他下船,拿出铁撬,在礁石上敲敲打打起来。
女儿虽然从小在海边长大,吃过不少揖仔,但他相信生在屏东的孙女们一定没有吃过。阿利现在就能想像,孙女们看见这些像小火山的“石头”,一定会惊喜得大叫。
如此想,阿利敲着揖仔的动作,就更加卖力了。
终于装满一袋揖仔后,阿利有些失落,他本来以为能敲到更多的。可眼见日头渐大,开始照得他两眼昏花,真的不得不停下了。
船在礁旁晃动,阿利拉住船的绳索,将船拉近身。
原以为一袋揖仔没多少,却没想到重量比想像中重。拉住船后,阿利重新背起揖仔。但也不知道是刚才低头时,被烈阳照得昏头,还是真的双脚无力,身体站起时,微微摇晃着。
阿利想,要从船的肚子边爬回去怕是不容易,如果脚没踩好,掉进海里可不是开玩笑的。他看见马达的地方有个比较低的洞。如果是从船尾上去,应该比船腹边还要省力吧?如此盘算时,脚已经跨了出去。
船突然晃了一下,阿利的脚只来得及上去半截。
他赶紧抓住船身上的平衡杆,屁股勉强抬离海面,可伸进去船身里半截的脚,却找不到施力点,无法出力。整个人就像是握住单杠那样,撑在半空中。这时如果松开手,别说屁股了,连头都会栽进水里。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将身体荡回船里。体力开始渐渐不支,好不容易挪上船的脚竟然还卡在马达间。
不得不承认,自己早就没有吊单杠的体力,也早就不年轻,无法如同过往在浪尖上逞勇。
阿利上下两难,只能撑着。
海浪越打越高,已经来到下一回的涨潮。
这跟阿利原本预想的不一样。他本来以为顶多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工作回程,等着女儿女婿和三个孙女回来,然后让妻去清洗这些揖仔,也不需要太多料理的工序,只要清蒸就很好吃。
从现敲到送上盘中,不超过半天,这是最新鲜的。
孙女们一定会对这鲜甜的海味啧啧称奇,然后囔着“海边阿公好厉害”。
海水浸到了阿利的半身。
耳边孙女们的欢笑声仿佛越来越靠近,从早上接到女儿说出发的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个小时,如果路程顺利,应该已经下62快速道路,正在滨海公路上了。
浪越来越高。
阿利敲揖仔的双礁仔已经被海水淹过一半了。
握着平衡杆的手忍不住发抖抽搐,气喘的旧病也开始隐隐作祟。
要不要松开手,赌一把?如果头栽入水里,还能憋多少气把腿从马达的洞里抽出?还是要放弃,干脆剪掉腰上装着揖仔的塑胶篓?
双礁仔完全沉进水里了。
阿利身上的汗不断冒出,抓着平衡杆的手心黏腻滑溜。
他似乎错过选择了。
眼下,不管是要赌一把,还是剪掉篓子,都没有机会了。
阿利闭着眼,孙女们的嬉闹声再度靠近,很清晰,就像是在眼前那样,在房子前后追赶着,依旧喊着他“海边阿公”。
就在孙女的声音中,阿利突然听见了喊他“阿利伯”的声音。他无法转头确认是谁,舻仔的引擎声便停在了阿利舢舨的旁边。
是刚才出港前小聊过的年轻人,说是注意到了阿利出港时间过长,有些担心才开船出来绕绕。没想到被他看见这一幕。
年轻人单手有力,手撑着阿利的背。
阿利有了支撑,很顺利就翻回船板,发抖的手脚不太听使唤,爬了好几回,才终于在船板上坐稳。坐回船里的第一件事,他拉起与他同时浸泡在水里好一段时间的揖仔,甩甩水,与自己一同,安稳地放在船板上。
确定自己真的是回到了船上后,阿利惊魂未定,愣坐了许久,不断喘着气。终于把气顺平了后,才缓缓道,“毋通佮阮厝内的人讲,知无。”
年轻人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
阿利的船跟年轻人的船一起回港。
同时间,孙女们也到家了。
——摘自《曙光:来自极东秘境的手札》(三民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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