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街的故事之十三:最后一代“眷村川语”的故事
【大纪元2022年03月24日讯】老哥与我在松街疗养院陪母亲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母子三人使用的语言通常是“普通话”,但是因为咱弟兄俩的共通语言是“眷村川语”,所以兄弟俩不时会以这介于普通话与川音之间的“怪腔怪调”交谈。当然,我母亲本就是位语言天才,在我们兄弟俩的“眷村川语”交谈中穿插进来时,绝对是可以“无缝接轨”的。
七十多年来,老哥一直是我“眷村川语”中的“锅锅”(哥哥),当然,我就是他的“笑迪”(小弟)啰。我嫂嫂是道地上海人,讲起普通话来少不了还有些“吴侬软语”腔,但是在与我谈起我老哥时,居然会来个“你锅锅”长,“你锅锅”短的。我嘴里不说,但乐在心里,嘿,她老姐显然被我兄弟俩给“同化”啦!
但是“眷村川话”只是有点儿接近“普通话”的川音,真正的四川人会听得出,我俩八成是“下江人”讲四川话。至于“下江人”又是啥?抗日战争时期,由于国府以重庆为陪都,四川全省就有许多外地移入的人口,他们被当地民众统称为“下江人”,那是因为长江在贯穿四川的那段是属于上游,所以从其他省份移来的人不被他们称为“下江人”也难,但在语义上,它应该没有轻蔑之意。
可话又说回来,同属四川省的两个千万人口大城市,成都与重庆,两地的口音就略有不同,当地人能够分辨,我这“半调子”当然就只有“站边”的份啦。
我父亲的家乡是福建武平,那儿离客家人的“首都”广东梅县,直线距离约五十多公里,中间只隔了一个广东的蕉岭镇而已,所以他的“母语”是梅县客家话。母亲的祖籍是湖南平江,但她是在长沙长大的,所以“母语”是“长沙湘语”。哦,干嘛这么咬文嚼字地,不就是“湖南话”嘛。呃,您看倌所不知,湖南的中北部各地语言或许相差不太大,但南部与广东梅县相邻之部分,是属于客语的地盘。就长话短说罢,我父母亲各自的“母语”是不相通的,所以我们家中的共同语言是“普通话”,就是在台湾被称为“国语”的那款。
根据母亲的回忆,我在五岁以前的语言是以“湘语”为主,那是因为她与我的褓姆“张嫂”都是湖南人,加上当时只讲“普通话”的父亲军务繁忙,很少在家,所以我也就没机会学其他语言。
1948年后的兵荒马乱中,我们一家曾在广州市区与九龙牛池湾的难民营住了近两年,那时“锅锅”读小学,“笑迪”进幼稚园,所以都“混”得一口广东腔,两人回到家里还经常“忘情地”以广东话对讲,让几位长辈们都看(听)得傻了眼。
到了台湾后,老哥与我之间的共同语言却变成“眷村川语”,那是因为我们住在位处南部的高雄凤山眷村中,在我俩适应力最强的儿时,四周的玩伴泰半是四川人,我们兄弟俩之间的共通语言,自然而然变成了“眷村川语”,也就是那不太地道的“四川话”。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当你听到我们兄弟之间在闲聊时所使用的语言,还是那一成不变的半调子四川话时,就该不足为奇啦。
这儿时的“眷村川语”,可能已影响到我日常“普通话”的口音,因为川音基本上很少有“卷舌音”,而我们现在所通行的“普通话”,应该主要是由“北京话”衍生出来的,“卷舌”是其特色之一。例如牙齿的“齿”,小时候被我不卷舌地讲成了“此”,费了不少时间才“改正”回来。
在写作上,我也曾不自觉地把“你知不知道”写成“你晓不晓得”,那好像是直接由川语的“匿消不消蝶”演变而来的。嘿,我可不是什么语言专家,您看了我这段“古怪”文字,抿嘴一笑就好,千万别跟着我起哄。
当然,民国四十年代的高雄,外省子弟出了眷村,在凤山街头若是不会讲几句闽南话(台语),是极有可能会惹出一些“麻烦”的(没在这儿瞎掰,因为我自身体验过),所以我也得硬着头皮,摸索着学会讲半调子的闽南话(上中学以后才开始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在眷村里成长的外省孩子们,若是对“眷村川语”一窍不通,也会“活得辛苦”。所以对我们哥儿俩,“眷村川语”就等于是“乡音”,那与凤山陆军官校比邻的黄埔新村(只隔一条柏油路),就是我们兄弟俩成长时,为“适应环境”而认知(adapted)的“故乡”。
也请看倌们留意我在这儿的英文用词是adapted ,而不是adopted,我滞留美国虽然已超过半世纪,但是不至于会忘记我的“根”是在福建省武平县中山镇。也是题外话,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美国白人,都知道他们的祖先是从欧洲的那一国移民来的,即使两百多年后也不会“忘本”。
眷村居民当然是来自“五湖四海”,以我们居住的高雄凤山的黄埔新村为例,好像各地之方言我都听到过,老哥与我之会把“眷村川语”当作“乡音”,也许与我们的紧邻有着密切关系。
黄埔新村有十二条巷子,东、西各六条,我家是在西一巷,也就是西边最靠北面的巷子。在民国四十年代初,巷子里尚未增建眷舍时,这小小一条巷子内的十几家住户中,就有至少六户是四川人。更巧的是,这几户的孩子们都年龄相若,即使不是同班同学,也只上下差一、两个年级而已,平日在眷村的陆军总部附小──诚正小学一起上课,课余活动绝对是以“眷村川语”打成一片,我们之间的语言自然而然地就这样被“统一”啦。
下面这张老照片,是我硕果仅存的一张,与儿时“眷村川语”玩伴之合影。站在后方的两位“大人”,属于我的远房叔辈(可惜已忘记他们的全名),他俩都是我父亲在领军(70军32师)驻守江西瑞金时,从几十里外的家乡(福建武平)翻山越岭来从军的谢氏“小兵”,当时他们尚未结婚成家,所以早期每逢阴历年时,都会受邀在我们凤山的家中盘桓数日。
1955年的年初三,承他俩好意,要带领我们兄弟乘坐公路局班车,去二十多公里外的屏东公园“踏春”。三位邻居小伙伴们平日与我们兄弟形影不离,老哥又是我们这群“小萝卜头”的头儿,在他的要求下,众“小萝卜头”也搭上了顺风车(两位族叔本也就喜欢孩子),在屏东公园里玩了一整天。现在回想起来还有点儿过意不去,当天众人的车资与吃喝,必然让两位族叔(当兵的薪水非常有限)破费不少。
那三位邻居小伙伴全是满嘴“正宗”川语,因为他们的双亲或父母之一,是地道的四川人,所以我们兄弟俩的口音也受到“严重”影响。个头儿最小的那位是王家的“喇利”,哦,“喇利”是他的川语小名,全名我就记不得啦,他的姐姐是低我一班的王美珍,下文会提到的。
其他的四个孩子由左至右是我(穿格子背心),我“锅锅”,“笑旁”(小胖孟昭鲤,后来进了陆军官校),最右边的是“笑知”(曾再兴,高雄水产职校毕业后在海军服役,最后上了商船,一生遨游四海)。
在就读高雄中学时,同届的同学有许多是左营海军眷区出身的,当我们聚在一起闲聊时,也常使用“眷村川语”。他们(至少有十好几位)之中我还记得名字的有李健民、龚明谷、蓝宁利、章广建等。其中,龚明谷与蓝宁利两人,日后都成了职业军人,是海军官校的正期毕业生,军中生涯各有所成。蓝宁利是海军中将退伍的,我俩虽然自中学以后就没有联系,但偶尔会在台湾媒体上见到他,他似乎对台海两岸的情势有相当精辟与独到之见解,在此顺便给宁利兄一个“赞”吧!
读高中的最后一年,我随父亲住在台北三军联合参谋大学的校区内“请参阅‘读建中的那一年’一文”,父亲当时的“侍从”之一是王建槐准尉,他一家子都是正宗四川人,与我毫无语言隔阂,暂离母亲(还住在凤山)的那一年,承“王大哥”夫妇之盛情,在他家里吃过无数次饭,也承他们夫妇俩之照应,我在台北的日子才过得那么顺遂。
王大哥退役后在台北“中泰宾馆”任职,他与我的私人情谊一直延续至二十一世纪,我曾多次返台公办,几乎每次都会与王大哥见面,以“川语”叙旧。我父亲独居台北多年,也曾得到他们夫妇俩的悉心照顾(他们完全无此义务的),如今思之仍感其亲如家人之情谊,断不是一个“谢”字就可以表达的。
王大哥夫妇俩的正宗四川口音,也让我的“乡音”在离开凤山眷村后,不致中断。
后来在台南读成功大学,得在外租“雅房”时,也多半是在离校园不远的一个名为“崇诲新村”的空军眷村里,前后的两位房东都是讲正宗四川话的,当然与我也毫无语言“隔阂”。而且记忆中,好像咱们电机系班上有好几位军眷同学,他们也都可以讲几句“眷村川语”,聊天时偶尔会“冒出”几句来凑兴呢。我十年前发表的那篇文章“卫国街演义”,纪录了不少当年的趣事,那“崇诲新村”就是卫国街的一部分。离开台南匆匆五十好几年,“崇诲新村”应该早已拆建,成为高楼啦。
我的预备军官“专长培育”地点,是在高雄冈山的空军通讯电子学校,带领我们这群学生的,是位服常备役的张姓教育班长,忘记他是那个眷村来的,也经常与我用“眷村川语”聊天,军中生活上自然蒙他照应不少。
冈山的眷村里住有几位成功大学同学,所以每逢周日,我也会去当地空军眷村之一的励志村“报到”,在村中几乎就没有听到过什么“眷村川语”之外的声音。
呃,所以我“以偏概全”的“定义”就是,三军眷村都是“眷村川语”的孕育地,不过肯定是有例外的。
服兵役的那一年,我在空军防空炮兵205营的营部连里当个芝麻官,担任通讯排的少尉排长,营部连中有至少三、四十位随国军来台湾的老士官,显然其中大部分来自四川,所以大“通铺”里一片“乡音”,让我十分惊喜。
或许有些在台湾服义务役的人会觉得,服役的日子难熬得很,但对我而言,日子过得十分写意,那简陋的军营中遍处“乡音”,与老士官们(甚至包括伙夫头夏天兴在内)在生活上可以完全“打成一片”,让我有“宾至如归”之感。宿舍里的老士官们大都是离乡背井的单身汉,偶尔情绪烦躁时,会一言不合地互殴。我担任“值星官”时得权充和事佬,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地用“乡音”来“吆喝”他们几句呢。
有些厌烦或是畏惧军旅生活的人,把军中服役的生活描绘为“艰苦”,是在“数着馒头”过日子,但是我每天早餐吃的那个特大号馒头,配以油爆花生米与现磨的新鲜豆浆吞下,总觉滋味鲜美无比,至今想起还让我垂涎三尺。服兵役的那一年也让我满足了咱们军眷子女与生俱来的“报国使命感”,是我一辈子都引以为傲的。
台湾有位立法委员,到处宣扬他在兵役体验时,谎称“焦虑症”而成功逃避兵役的“伟大事迹”,我倒要问问,是否只要不服兵役,那“焦虑症”就会自动痊愈啦?我认为有些“焦虑症”之引发,与日常生活起居是否正常有关,军中的规律生活应该还有助于“焦虑症”之康复呢。唉,这家伙居然是“民选”出来的,还连选连任呢,难道说台湾的一般民间风气,与半世纪前有如此大之差距?
眷村子女因耳濡目染,投身军旅(志愿役)的不在少数,我们在凤山的两个相邻村子(黄埔新村与黄埔二村),可能有近百子弟成为职业军人,日后肩上挂将星的应该也不下十位吧。仅以我们小小的西一巷为例,入陆军官校为正期生的,就有倪世强、杨宗闽与孟昭鲤等三位,黄复军(我的小学同班女同学)与我的“锅锅”谢平昌,则先后去了北投的复兴岗(日后的政战学校)。黄复军的“锅锅”黄学文,是由空军幼校直升到空军官校的,成为人人称羡的战斗机飞行员。我在台南成功大学读大四的那年(1967年),曾在一家电影院门口巧遇在台南空军基地飞超级军刀机F-100的黄学文,两人还当场得意地用“眷村川语”大声嚷嚷地叙旧,颇引人侧目呢。
几年后,我在海外版的中央日报上读到一则与黄学文有关之新闻(那时我已负笈美国),原来他于某次台海巡逻返航途中(已在台湾本岛陆地上空),F-100引擎突然故障熄火,在无法重新启动引擎之情况下,塔台已建议跳伞逃生,但是他不愿战机在失控之状况下坠落台南市区,可能会造成大批地面人员死伤,所以冒险以他的高超飞行技术熟练地操作战机,安全地滑翔飘降在台南空军基地。
这喷射战斗机在熄火后能够成功“飘降”,可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早年飞机之方向操纵,多半是用液压式机械控制的,与现在常见之电脑“线控”,有着天壤之别,所以一旦飞机失去引擎动力,只要高度还够,滑翔“飘降”固然有相当难度,但绝对是可行的方式之一。
十多年前曾返台数次,数度与儿时同学们相聚,经过几十年来的“国语教育”,当年同学之间盛行的“眷村川话”,业已退居为“第二语言”,我们这群“第二代外省人”也都已“七老八十”地逐渐凋零(飞将军黄学文已于几年前病逝台北),看样子这独特的“眷村川语”不久也将式微,消失得无影无踪。
2010年春,我趁返台机会,邀宴六位小学同学,其中三位女生居然都是我在西一巷时的邻居,王美珍(住6号),我(住4号),黄复军(住9号)三人,聊起天来也还是满嘴“眷村川语”,王与黄本来就是道地的四川人,胡慧君(住10号)的双亲可都是广东人,但是当她插进来聊天时,好像“眷村川语”依然可以朗朗上口,没有什么广东音。
约十年前,听说黄埔新村已开始改建,我趁返台之便坐高铁赶去凤山,不料晚了一步,我的老家是第一批被拆除的眷舍之一,面对那断垣残璧,我还蛮难过的。不过有些老邻居的后代还住在那儿,他们也曾听说过我们“谢”家之往事,但与他们闲聊时,发现“眷村川语”显然已非“主流”,不过他们的上一代(与我同辈的)还是满嘴“眷村川语”,让我有“返乡”之感。
根据我在网上查出的统计,世界上“川语系”的人口有一亿两千余万﹝当然不包括“眷村川语”在内﹞,所以“川语”是绝对不会消失的。但随着“国语”之推行,台湾的“眷村川语”已很难听到啦。
所以每当我与“锅锅”在电话上滔滔不绝地使用“眷村川语”时,自己心中还是蛮有感触的,经过了悠长的六、七十年,咱俩居然还能使用“乡音”对话,只是物换星移,我们应该是最后一代可以使用台湾“眷村川语”的人啦!
【谢行昌,2022年3月完槁于美国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