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朝到明清,清明和寒食常常合为一谈,代代欢歌与悲语的记忆在此时空延展,生死交织的特殊时空在此时交叙。苏东坡(苏轼)有言:“人生唯寒食、重九,慎不可虚掷,四时之变,无如此节者”。东坡的跌宕人生烙在寒食、清明节中的有哪些令他难忘的生命脚印呢?让我们从他的诗集中寻去。
寒食清明得“先知梦”
东坡在二十岁那年高题金榜,在有宋一朝殿试中写下最高荣誉的纪录。金榜题名时,最是人生花团锦簇时。后来在人生路上异常地跌跌宕宕,他的心路也是几度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进入朝廷之后,东坡在北宋新旧党争中凌犯了当路权霸,因而有了“乌台诗案”的坎坷,被指控诗文内容讥讪朝政,遭到御史台(俗称“乌台”)弹劾,下狱受审。濒死之际,得了贵人之助从鬼门关前捡回一命,接着被远谪黄州。彼时,亲戚们都对他不敢闻问,不敢给他留下书信、只语片字。
东坡一家人到黄州开始两年的日子非常拮据,一般的日常生活都难以为继。在困顿之中他得到好友马正卿雪中送炭,特地在郡中为他申请到一片黄州东城门外山坡上的旧营地,约有数十亩,给他们家人耕种。那片土地已经荒废多年,遍地都是碎瓦残砾,又长满荆棘,偏偏那一年又遭逢大旱,开垦起来异常艰难。东坡一家人胼手胝足开垦荒地,筋力殆尽,终于箪食瓢饮可期,而那片土地也成了“东坡先生”得名的居所:
荒田虽浪莽,高庳各有适。下隰种秔稌,东原莳枣栗。
江南有蜀士,桑果已许乞。好竹不难栽,但恐鞭横逸。
仍须卜佳处,规以安我室。家童烧枯草,走报暗井出。
一饱未敢期,瓢饮已可必。
——东坡八首(之二)
他的诗友参寥子(僧人道潜,本名昙潜),不远数千里跋涉到黄州。参寥子羁旅在黄州东城与他相伴足足一年。有一次,东坡和参寥子同游武昌西山。他们两人都得一梦,同在梦中作诗。梦醒后,两人清晰记得“寒食清明”、“石泉槐火”之句,却都不知道这么出尘的境界在何处?岂知这是一个“先知梦”,他俩超前走入那个时空。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梦后七年,东坡出任钱唐(杭州)太守,当时参寥子也正在杭州修行。又过了两年参寥子的新居盖成了,而东坡恰在那年的寒食将要除任离开钱唐,在寒食前他前往辞行。昔日在参寥子的旧舍下有清泉,他迁居后再凿石,又见新泉涌出。参寥子摘来新茶,钻新火煮泉,瀹茶会老友,一面笑道:“这是寒食清明、石泉槐火,九年前梦中景,灵梦久矣!”
座中人都惊叹不已,东坡亲历“真即是梦,梦即是真;石泉槐火,九年而信”的真实“梦境”!俗谚说“人生如梦”当也有这般“悟境”的启发?!
寒食前别友 惊醒:不三宿桑下
东坡带着儿子苏迈初到黄州是在元丰三年二月一日,初交仲春,寒食再一个月将至。当时家远在南都,初来乍到,无一旧识。东坡常常独自一人策杖到江上。云涛寒渺渺,故人亦迢迢。十多天后,家中忽然来了个访客,原来是他的好友文甫的弟弟子辩。子辩知道他来到黄州,特地来访。突然出现的旧识,像早春的风温暖了他寒冷的心田。子辩逗留半日,说“寒食接近了,要先归东湖”为这次的相访画句点。
微风细雨中,东坡为子辩送别江上。目送他乘着一叶小舟,横江而去。东坡独自登上夏奥尾的高丘追望远去的舟影,仿佛见到那舟子已经到了武昌,他才步下山丘返家。
此后四年中,他们来来往往互访百数次。到了第五年,东坡要调离黄州,思量后会不可期,一时感物无常,不胜凄然。凄然中他想起“浮屠(和尚)不三宿桑下”这一句佛家警语,转换了自己的心境。江上清风远扬,好友淡出视野!
“浮屠不三宿桑下”,就是恐怕相处日久生出爱恋之情、恩爱之心,有了恶离别的心情就会阻碍修行。慧眼看人生,诚然就是这般道理。
归来 共藉梨花作寒食
江上清风远扬,好友淡出视野,而人生中年,错错杂杂急管繁弦,在寒食清明之际,对东坡来说一声紧似一声。回顾前半生,人生聚散悲欢倏忽如走马,到了寒食清明上坟祭扫,生老病死更让他感时沉吟“中年离合之感,正寒食清明之间”。
苏轼有个表弟程德孺,他们曾共同有过青春阳刚的成长记忆:垂髫之龄“狂走从人觅梨栗”,十五年少“健如黄犊不可恃”。时光如白驹,呼呼而过,未曾稍稍停留。曾几何时,让黄犊染风病谢刀笔,让人眼老昏花困文牍。
那一年,表弟将出任楚州长官时,东坡送别时特叮嘱表弟程德孺:别让功名困白头,莫忘早日归得故乡来,与你相约寒食节去扫墓呀!记得吗,从小到老,梨花都陪伴着我们过寒食节:“莫教印绶系余年,去扫坟墓当有日;功成头白早归来,共藉梨花作寒食。”梨花等人功成归来,赏花共寒食!
走过半生聚散离合,生命之乡情在寒食清明之际,最是鲜明。思想那走过的人生,“归梦先寒食,儿啼到白须”。视茫茫发苍苍骤然到来,能不惊心迟暮就在眼前?长辈黯然消逝离人世,晚辈振翅离巢逐青云,承上启下的责任落在肩上,扎扎实实,沉沉甸甸。
寒食上坟扫墓祭祖,一条连系先代与后代的纽带,前仆后继,在世代之间一直串连着生命的交替。从呱呱落地到白了少年头,离乡又返乡,流浪的生命总在生死之间寻找归根之路。
清明新火 分作无尽灯
东坡生命中的低谷也是在寒食中走过的,那是东坡到黄州的第四年初,就俗世之眼来看可说是惨不忍睹。他的《寒食二首》收藏了彼时的心境,比无火的寒食更加湿冷、苍凉又苦痛。

寒食前,东坡已经抱病。这场磨人的病真不轻,青春一夕被谁偷去了。绵绵春雨转成连连不断的豪雨,小屋如浮舟,破灶尽湿苇,空厨剩寒菜,“哪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打哪来的乌鸦衔着冥纸掠过,一掠一见,东坡想起先坟迢迢万里外,朝廷遥遥九重隔。事业困蹇,去国怀乡,大病中的他连流泪的力气都没了,生命像是死灰,风吹不起。难道这是东坡的末路穷途吗?

黄州刺史徐使君心怜东坡久病,清明分新火,特地分给他新火一朵。东坡“起携蜡炬绕空室,欲事烹煎无一可”,发现自家空无一物可烹煮。尽管如此,他反而要这朵新火发挥了最好的功用,“分作无尽灯,照破十方昏暗锁”,无私分享,一灯点燃千百盏,照亮了许许多多人的心灵世界。(《徐使君分新火》)
几度寒食中,我们从东坡的诗中看到他在困境中转化生命的心路点滴,不被外物所牵、所动,脱离了凡尘中功成名就的悲喜。黄州不是东坡外放的终点,黄州之后他又到惠州、儋州(在海南岛),越贬越远,然而,当时蛮荒之地的儋州成了他此生的第二故乡。
东坡晚年在金山寺看到李公麟为他作的画像,写下《自题金山画像》,诗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证得他走出寒食,脱胎换骨的心路。
无私的“无尽灯”,一灯点燃千百盏,光明照十方。东坡前行去,后继又是谁?
主要资料:《苏轼集》、《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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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