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ouye
现代散文

吴念真散文选:最平凡的永远最真实

世上的一切都有安排,一时想不开的,不妨交给时间。(fotolia)

记得有个古老的传言是这样说的,说早年有人绑架了小孩,如果无法确定肉票行情的话,通常在勒赎之前会先蒸一条鱼给孩子配饭当试探。

孩子先动筷子的部位要是鱼肉比较厚实的鱼背,那绑匪大概就要亏了,因为这孩子要不出身贫寒,最多也不过是平常人家的子弟。

如果那小孩最先挟的是鱼肚,甚或只挑鱼头颊部那一丁点嫩肉的话,绑匪可就乐了,因为这孩子肯定来自有钱人家!

有个朋友甚至还曾经说过一个更夸张的故事,说他祖辈的族人家道中落之前,只要桃子的产季一到,佣人就得先做好一些蔴糬备用,然而这些蔴糬可不是拿来吃的,而是孩子们要吃桃子之前用来沾掉桃子上的细毛,以免伤肠胃的“工具”而已!

这些传说和故事的结论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富过三代,方知衣食。或许身边“富过三代”的朋友不多,因此谈到难忘的“美食”无非就是故乡小吃或家常饭菜,因此每回说到最后,对乡情、乡愁、亲人、旧友的缅怀和思念,好像比食物本身的气味和滋味都来得浓烈、来得多。记得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阴雨连绵,和朋友们说起九份山区老家的印象,说那里的冬季经常白雾弥漫,有时甚至五尺之外的景物就无法分辨。说雾里经常有远处送葬的唢呐声隐约的哀伤。

说屋里的湿气,石头墙壁泛着水光,泥巴地面黏到连木屐都穿不住,说寒假的雨天孩子们无处可去,十坪不到的屋子塞满七、八个从两岁到十二岁几乎无法控管的幼兽,每当妈妈和姑妈都濒临崩溃边缘的时候,经常会冒出一句话:“我们晚上煎‘蕃薯粿’!”

然后这群小孩就会一哄而散,开心地各司其职,选蕃薯的选蕃薯,削蕃薯的削蕃薯,大一点的孩子则穿起雨衣跑出去砍笔筒树,于是屋里至少就会有两小时以上的安宁⋯⋯

“干嘛砍笔筒树?”

“做磨板把蕃薯磨成泥啊!”

“磨板跟笔筒树有什么关系?”

“笔筒树的叶梗有坚硬、密集的刺啊!”

⋯⋯ 最后发现,我甚至必须动用图解的方式,让他们搞懂“笔筒树磨板”制作过程的时间往往比蕃薯粿如何煎煮还要来得长,而且朋友们对当时矿村生活的情景以及孩子们后来一个个的去处和发展的好奇和兴致,好像也比蕃薯粿本身热切得多。然后许多人似乎也感触良多地纷纷说起自己难忘的食物、过往的生活,以及遗忘已久的亲人、旧友。

“为什么不写下来呢?”他们说:“至少可以提醒我们也有自己的时光和生活啊!尽管和你的不同。”

这句话似乎就是写下这些文字的最大动力。

因为始终相信这世间每个人的人生必然都是一本书,都是累积历史和文化的一部分,因为最平凡的永远最真实。

三餐饭菜寻常过,但特别记得的必然伴随着难忘的人物、难得的时光、难舍的情谊或情义,如果没有这些,即便是米其林星级的“美食”,对许多人来说可能也都只是一场应酬、交际,或者装神弄鬼、虚无矫饰的印象而已。◇

——节录自《念念时光真味》(自序)/ 圆神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