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想写出真实美国,所以他批判战前南方蓄奴传统、种族歧视等问题,这些都可以在《汤姆历险记》和《哈克历险记》中找出痕迹。但原文书名那两个大写的“Adventure(s)”,也在召唤或提醒美国人──我们曾经拥有过天真浪漫、以冒险为生命真谛的时代。
——矛盾的美国人/《杨照经典学》
夏日的星期六早晨,全世界亮丽清新,活力满盈,人人心中自有一段乐章,心境年轻者,音符从唇舌间飘逸而出。每一张脸孔皆洋溢着喜悦,每一步伐皆雀跃。洋槐树盛开中,空气弥漫着花香。村外的卡迪福丘居高临下,绿意盎然,离村子恰好够远,宛若桃花源,如梦似幻,安宁而诱人。
汤姆拿着一把长柄刷子,拎着一桶白白的灰浆,走在人行道上。他审视着围墙,欣喜之情一扫而空,一股深沉的忧郁笼罩心田。
这道木板围墙高近三公尺,长三十公尺。对他而言,人生顿时变得空洞,活着简直是一份重担。他唉声叹气,用刷子沾灰浆,开始刷最上面的木板,重复刷一遍,同样的步骤再重复一遍,然后对照尚未刷成白色的部分。相形之下,漆过的部分好渺小,没漆过的围墙犹如辽阔的大陆。
他在木箱上坐下,垂头丧气。吉姆提着锡桶子,从院子门蹦蹦跳跳走过来,唱着民谣《水牛城女孩》。汤姆原本讨厌去村里的压水井打水,这时反倒不怎么排斥。
他记得,压水井那边常有人群聚集,总有白人和黑人小孩、黑白混血儿,不分男女排着队,休息着,交换玩物,斗嘴,打架,闹着玩。他也记得,虽然压水井近在一百多公尺外,小黑奴吉姆去打水,从来不在一小时之内回来,而且还是有人去催他,他才回家。汤姆说:
“这样吧,吉姆,如果你过来涂一点漆,我可以去帮你打水。”
吉姆摇摇头说:
“不行,汤姆少爷,老太太她叫俺去打一个水,不许俺跟人瞎混。她说她猜汤姆少爷会叫俺涂漆,所以叫俺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说她会自己过来看你漆。”
“唉呀,你别管她讲什么啦,吉姆。她就是习惯讲那种话嘛。水桶给我,我快去快回,一分钟就好,她才不会知道。”
“不行啦,汤姆少爷。俺怕会被老太太她敲破头的。她真的会。”
“她!她从来不打人──顶多戴着针箍拍一下头而已啦,谁怕?她爱讲狠话,不过话讲得再狠也不会痛,她不哇哇叫就不要紧啦。吉姆,不如这样吧,我送你一个好东西。我送你一颗白弹珠!”
吉姆的心意动摇起来。
“白弹珠啊,吉姆!而且是霸王珠喔。”
“哇!棒透了,真的不是盖的!可是,汤姆少爷,俺实在非常怕老太太她……”
“你愿意的话,我甚至可以露我受伤的脚趾给你看。”
吉姆毕竟是凡人,禁不起诱惑。他放下水桶,接下白弹珠,凝神弯腰看着缠脚趾的绷带被拆开。一眨眼的工夫,吉姆突然屁股一阵痛麻,提着水桶飞奔离去,汤姆则奋力刷着漆,一旁是农忙完毕的宝莉姨妈,手拿着一只拖鞋,眼神耀武扬威。
奈何汤姆的活力好景不长。他开始向往今天计划好的活动,愈想愈懊丧。不久,无事一身轻的男孩们即将踏着轻快的步伐,准备去游山玩水,路过一定会尽情讥笑他被罚做工——一想到这里,他不禁怒火中烧。他掏出全身的家当,一一检查——几个小玩具、几颗弹珠、垃圾,或许足够找人交换工作也说不定,但若想换取半小时的海阔天空,多一倍也不够看。
他只好把贫瘠的财产收回口袋,不再妄想收买他人。心灰意冷之际,他灵光一闪!灵感来得太妙、太精彩了。
他拿起刷子,默默做工。此时,班·罗杰斯摇摇摆摆走进眼帘——被其他男生奚落都没关系,汤姆最怕被他嘲弄。班的脚步像在跳格子,足证他的心情轻松,充满希望。
他啃着苹果,嘴里发出悠扬的呜声,穿插着低沉的叮咚咚、叮咚咚,假想自己是蒸汽船。接近汤姆时,他放慢速度,占据路中央,以大角度向右舷倾斜,随即吃力打直,动作和姿态夸张——因为他模仿的是密苏里号大汽轮,自认吃水深达三公尺。
他身兼汽轮和船长,还要揣摩轮机铃,因此必须想像自己站在上层甲板,一面发号施令,一面执行:
“停船啊,兄弟!叮铃铃!”
船几乎停摆,他徐徐靠向人行道。
“把船头调过来!叮铃铃!”
班的双臂僵直贴身。
“右舷向后!叮铃铃!咻!吱咻哇!咻!”说着,右手比划着大圆圈,代表直径十二公尺的明轮。
“左舷向后!叮铃铃!咻咻咻!”左手开始画圆圈。
“停止右舷!叮铃铃!停止左舷!右舷前进!快停啊!让你的外面慢慢转过来!叮铃铃!咻咻咻!快用船头的系索!动作快!过来——快用斜系缆绳——还愣什么愣!用缆绳环套住那树桩,守好——可以了,松开!停止轮机,兄弟!叮铃铃!咻的咻的咻的!”(揣摩气阀排气声)。
汤姆继续刷漆,不理蒸汽船。班凝视片刻后说:
“嗨,喂!你挨罚了,对吧!”
不应。汤姆以艺术工作者的目光,审视着自己刚涂下的一笔,然后刷子轻轻一挥,再像刚才审视效果。
班摇摆着身体,来到他旁边。想吃苹果的汤姆口水直直淌,但他坚守工作岗位。班说:
“哈啰,老弟,今天还做工啊?”
汤姆突然转身说:
“啊,是你啊,班!我怎么没注意到。”
“对啊!我正要去游泳。你不想去游一游吗?可惜你宁愿做工,对不对?你当然想做工!”
汤姆稍稍打量着他,说:
“这怎么算做工?”
“什么话?那怎么不算做工?”
汤姆继续刷,漫不经心回答:
“也许算吧,也许不算。我只知道,这很适合汤姆·索耶。”
“少来了。你想说的该不会是,你很喜欢做工?”
刷子继续挥洒。
“喜欢?有啥好讨厌的,我倒看不出来。男生漆围墙的机会岂是天天都有?”
此言让情况出现转机。班停止啃苹果的动作。汤姆以文雅的姿态反复挥洒,退一步鉴赏成效,东添一笔西加一划,再次评审效果。
这一举一动,班全看在眼里,愈看兴趣愈浓,也更加沉醉。未久,他说:
“这样吧,汤姆,让我刷一刷。”
汤姆考虑着,正要同意却及时变心。
“不行……不行……不太好,班。是这样的,宝莉阿姨很重视这一面围墙,毕竟这墙就在路边,假如是后院的围墙,我倒无所谓,她也不会在意。她对这围墙确实是很重视啊!非谨慎刷一刷不可。能照她要求好好涂漆的男生嘛,我猜是一千人当中才有一个,说不定是两千之一。”
“不会吧!真的吗?少来了!让我试试看嘛。一下下就好,假如我是你,汤姆,我就会让你刷刷看。”
“班,说真格的,我很愿意;可是,我阿姨她……呃,吉姆想刷,阿姨也不让他刷;席德想刷,阿姨也不肯。我不给刷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吧?假如我让你刷,结果围墙出了问题……”
“哎哟,我小心一点就好了嘛。让我试试看。这样吧,我可以把吃剩的苹果核送你。”
“这……不行,班,不可以。我担心……”
“整颗都送你!”
汤姆满脸不情愿,交出刷子,内心却喜孜孜。前身是大轮船的班挥汗在艳阳下做工之际,退休画家坐在附近的木桶上纳凉,咬着苹果,两腿荡呀荡,脑子暗忖着扑杀更多无辜路人的诡计。
他不愁没人可下手;男孩子不时靠过来,本意是想冷嘲热讽一顿,最后却留下来刷墙。等到班累垮了,汤姆把机会让给比利·费雪,换来一个状况良好的风筝。等比利玩累了,换强尼·米勒,交换品是被缠在绳子下甩来甩去的死老鼠。
同样的事反复登场,接连数小时。下午才过半,今早是贫童的汤姆,现在堪称是在金银珠宝里打滚。除了口袋里原有的财产之外,如今他多了十二颗弹珠、残缺的单簧口琴、可透视的蓝瓶玻璃碎片、线轴炮台、什么锁也开不了的一把钥匙、一小段粉笔、一个玻璃瓶塞、一个锡做的玩具兵、两只蝌蚪、六个鞭炮、一只独眼小猫、一个铜制门把、狗项圈一个——不附赠狗——一个刀柄、四片柳橙皮、一个破旧不堪的窗框。
他全程过得惬意、开心、闲散,有很多人作伴,而且,围墙还多了三层灰浆!若非灰浆用完了,他肯定能让全村男孩破产。
汤姆告诉自己,人生不见得空洞嘛!懵懂之中,他发现了人类行为的一大法则——亦即,想让成人或儿童觊觎某件事物,只需把他觊觎的事物弄得难以得手即可。
假如汤姆像本书作者一样是个满脑子智慧的大哲学家,他如今当知,工作的内涵是人非做不可的任何事物。反之,玩乐的内涵是做不做都无所谓的事物。明白这道理后,他应能理解,制作人造花,或踩着踏车是工作,打十柱滚木球或攀登白朗峰是娱乐。
在夏天,英国富绅愿赶着四匹马,驾驶四轮大马车,照仆役的路线行进二、三十公里,因为这项特权所费不赀;反之,假如有人肯对他们支薪,这活动会变成工作,他们必定会辞职不干。
这现象发生在汤姆置身的世界里,两者的转变何其大,令汤姆反思片刻。随后,他赶赴司令部回报。◇
——节录自《汤姆历险记》/ 麦田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