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手
我以为当人生到了最后,假若有一双可以这样紧紧握住的手,或许死亡也就没有那么可怕。(Fotolia)
我之所以选择作麻醉科医师,是因为有着某种程度的社交障碍。我们并不喜欢跟病人说话,也不喜欢听病人说话,只想在病人说话之前就让他睡着。
因为这样的个性,让麻醉前访视门诊变成一件很恼人的工作。在这个门诊里,充满各式各样的病人。你必须询问病人过去的病史,并向病人解释麻醉的风险,假若可以获得越详细的病史,你得到的资料越多,麻醉的风险可能就会越低。
这意味着过程中你必须说很多话,或是听病人讲很多故事;当你知道得越多,就好像经历了他的人生,经历了他的欢乐或者是悲伤,而我本身就是一个把自己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的人,实在也没有力量可以去知晓病人背后的故事,或者去背负他人的人生。对于看门诊这件事,我一直采取很负面的态度,假如可以不要知道,我都不想知道。
今天门诊进来了一对老夫妇,他们看起来和善,而且举止得体。我问妇人说她要开什么刀?她说前几天做大肠镜检查,医师跟她说大肠里面有肿瘤,而且腹腔里已经到处都是了。她做了切片的检查,但是切片的组织太小,没办法分辨是什么肿瘤,所以明天要用腹腔镜进去腹腔取一些大一点的组织切片,重新化验。
她说最近肚子痛得厉害,她已经吃到了第四级的管制药(一种弱吗啡,用来控制中重度的疼痛),效果还是不好,而且开始头昏想吐。她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精神越来越差,体力也益发虚弱。
我听她讲完,其实就知道大概已经是癌症末期,癌细胞在腹腔内转移,到处乱窜,侵犯各个组织器官,切片的目的只是要病理报告确定诊断,分析是哪一种癌细胞,对化疗药物有没有反应,假如对化疗药物有反应的话,或许还可以多活个三、五年。
我开始跟她解释,随着疾病的进展,她的疼痛可能会越来越严重,最后可能必须吃一点吗啡,甚至有时候连吗啡都难以控制,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倾向做神经破坏术,在腹腔神经丛附近打一些纯酒精。纯酒精会让神经脱水死亡,进而达到止痛的目的,但是缺点是,腹腔神经丛受到破坏之后,有些病人会开始拉肚子,但是这是不得已弃车保帅的方式,到那时,有痛过的病人都会宁愿拉肚子,也不会选择疼痛。而且现在的医学证据显示,越早做神经破坏术越好,因为到了末期,癌细胞侵犯神经,淋巴肿大,就算腹腔神经丛附近打入酒精,酒精无法扩散,没办法将神经完全破坏,反而没有什么功效。
接着我开始跟她解释明天我们会怎么让她睡着,她睡着时,我们会怎么在旁边照顾她,手术结束她醒过来的时候,会开始感到伤口疼痛,而我们又会怎么帮她做疼痛控制。
我有时候觉得“解释”这件事,是一件很难拿捏的事。讲少了,病人并不知道我们会在她身上做些什么,她后来可能会怎么样,她必须冒什么样的风险,而这些风险她到底有没有办法承担?万一出事了,她会怪我手术前没有跟她说清楚吗?
讲多了,她们对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感到害怕,感到焦虑,那她们的心理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对抗这些吗?
我大概已经讲得太多了,让妇人感觉到她已经经历这些她还没有经历过的事,或者是她突然间意识到前面的路,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平顺好走。她签完麻醉同意书之后,转头,然后叹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在诊间里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沉重,空气就这样为之凝结……。
老先生并没有打破沉默,说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就只是在桌底下伸出他的手,紧紧握住妇人的手。
我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幕,继续说我想说的,埋头写我的资料,那一双在桌底下紧紧握住的手,一直到离开诊间之前,都没有放开过。
我以为当人生到了最后,假若有一双可以这样紧紧握住的手,或许死亡也就没有那么可怕。◇
——节录自《麻醉医师灵魂所在的地方》/ 联经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