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四季(2)

考古学家在意大利佛罗伦斯的维奇奥宫(如图)内,发现一幅壁画后可能藏有达芬奇的“安戈牙里之役”壁画。(摄影:Eva Peng/大纪元)
【接续前文】
我站在露台的一把椅子上,试图从远方一栋栋有如迷宫的建筑物之中找出台伯河,却看不到任何船只和桥梁。根据博伊西公共图书馆的一本旅游指南,特拉斯特维雷区一带相当迷人,四处都是前文艺复兴时期的教堂、中世纪的巷道和夜店。我只看到雾濛濛的屋顶和树梢,依稀听到车辆往来。
窗外一株棕榈树诱捕了夕阳。厨房水槽漏水,滴答作响。我们并未申请这笔奖助金;我们甚至没听过这种奖助金。
九个月之前,我们接到美国艺文学院的来函,信中告知一个匿名委员会提名我的作品。过了四个月,我们接到另一封信,告知我们赢得这笔奖助金。当我站在我们公寓门前一滩湿答答的积雪中,发现信箱里摆着这封信,萧娜还在医院里,我们的双胞胎儿子才十二小时大。
根据之前必须送交学院的简短研究摘要,我之所以来到罗马,目的在于继续撰写我的第三本著作,也就是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小说讲的是一九四○到一九四四年间、纳粹德军占领下的一个诺曼第村庄。我带来五十页左右的草稿、一些B-17轰炸机投掷炮弹的照片、一大叠信手捻来的笔记。
我的研究室位居我们公寓旁边那栋宏伟的建筑物之中,也就是静谧、壮观、气势宏伟的“罗马美国学院”。
隔天双胞胎午睡,我头一次在罗马独享整整一下午的空闲,趁此机会,我走过宽广的正门,朝着小亭里的警卫挥挥手,带着我的笔记簿,走上正门的台阶。左边有个箭头指向“办公室”;右边有个箭头指向“图书馆”。中庭铺满碎石,处处皆是茉莉花。一个喷泉悄悄涓流。
我对一名身穿黑色运动衫、双眼布满血丝、臂膀沾满油彩的男子点头致意。
二三五号研究室是个长方形、天花板高耸的房间,名为“汤姆‧安德鲁斯研究室”,以兹纪念这位跟我一样同为文学组研究员、罹患血友病辞世的诗人。他二○○○年在此写作;二○○二年与世长辞。他的研究室摆着两张桌子、一张小床、一张椅垫露出棉絮的办公椅。
我听说汤姆‧安德鲁斯曾经连续拍掌十四小时三十一分钟,创下世界纪录。他第二本著作的头一句是:“愿主耶稣赐福血友病患的摩托车”。
我一边跟他讲话,一边轻轻搬移家具。
“汤姆,”我说:“我抵达意大利已经二十小时,但只睡了一个钟头。”
“汤姆,”我说:“我把三本书搁在你的书架上。”
汤姆‧安德鲁斯研究室的窗户高达两公尺,望出去是学院后方占地一‧二公顷的绿树与草坪,窗外有株高大的意大利伞松,树干巨大高耸,从窗台到树顶说不定甚至三‧五公尺,将窗外的景观一分为二。
我注意到附近处处矗立着这些大树:树干直冲云霄,毫无枝干;树顶高耸,剖分为一丛丛青绿的树冠,仿佛神经元的顶盖。其后数月,我听到大家将这些大树称为意大利松、罗马松、地中海松、石松、伞状松、雨伞松──其实都是同一种松树:Pinus pinea。这些华丽、气派、令人赞叹的大树兼具蛮横娴静之美,好像一个个睡姿端正、但梦境纷扰的王子。
六株伞松矗立在对街的领事馆后方;沿着学院草坪的石墙也有一排伞松,树梢漫过这座具有三百六十年历史的石墙。我从来没想到罗马会有这种树木,这么一个人口三百万的城市,居然会是一座生气盎然的花园,人行道的缝隙青苔蔓生,垂挂在拱门之间的长春藤宛若溪流般轻轻摇摆,古老的城墙覆满浓密的驴蹄草,教堂的尖塔冒出百里香的嫩芽。
今天早上,鹅卵石有如覆上一层海草,油亮而滑溜。萝拉陪同我们走过的街道上,一株株绿竹悄悄在住家的中庭窸窣摇动;松树矗立在棕榈树旁,柏树矗立在柑橘树旁;我看到录影带出租店外面人行道的缝隙之间,长出一簇茂密的薄荷叶。
我带来的三本书,其中一本讲述纳粹占领下的法国,因为我正在撰写这方面的的小说。另外一本是《博物志》(The Natual History)的精选辑,因为根据书封,这部老普林尼的著作阐述西元一世纪罗马人眼中的大自然。第三本是树木实用指南,书中只花了半页描述伞松。树皮灰褐分裂;鳞片般的树皮时常脱落,露出一块块淡褐的斑驳。
一株枝叶繁茂的核桃树,一片橄榄树林,菩提树,野苹果,布满迷迭香的树篱。围绕着这些花园的石墙高达九公尺,砖石随着岁月泛白,上半端布满石弩刺穿的圆孔,墙垛杂草蔓生。
早在人类发现电力之前,早在窗外的伞松甚至还不是一个球果之前,当雅尼库伦山丘的夜空跟世间各地的天空一样布满点点繁星,伽利略就在这座花园里、就在我这扇窗户下方,组装一副全新的望远镜,为宾客们展示种种天象。
四十五公尺之外、我们的公寓之中,萧娜跟双胞胎奋战。我想着欧文东张西望的头颅和亨利圆滚滚的双眼。“他们真是奇迹,”我告诉汤姆‧安德鲁斯的鬼魂。他们的生命源自比这个句子的句点更小的细胞──而且比句点微小多了──转眼之间,两兄弟居然长得这么大,声音居然这么宏亮,衬衫的前面被口水浸得湿淋淋。
我翻开一本笔记簿,翻到空白的一页,试图书写心中的感恩与惊叹。
我们拿一个凹损的平底锅煎猪排,用玻璃水杯喝酒。双胞胎整夜没睡,在陌生的婴儿床里啼哭。
凌晨十二点四十分,我喂亨利喝奶(微波炉的电子钟显示00:40),拿条婴儿毛巾包住他,终于哄他入睡。然后我在沙发上躺下,枕着一叠尿片,两条沾了口水的棉布好像餐巾纸似地铺在身上——我们唯一的一条被子在卧房里,盖在萧娜身上。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何必白费精神?反正欧文快醒了,我连作个梦都没时间。
从西班牙出航之际,哥伦布在日志里写些什么?
“最终而言,若说我为了达成此行的目标而放弃睡眠,全心专注于航海,倒也恰当。”
清晨两点,亨利又醒了。
清晨三点,欧文也醒了。
每次睡到一半醒来,我总得花整整一分钟才想起我已经忘记的事情:我当了爸爸;我们搬到了意大利。
我整夜抱着嚎啕大哭的亨利或是欧文走到露台上。空气温煦,触鼻清香,放眼望去,星光灼灼,远方绵延的山丘,渐渐覆上闪亮的星光。◇(未完,待续)
——节录自《罗马四季》/ 时报文化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