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锦瑟(67)
参鸡汤,补充体力,滋补佳品(摄影:爱德华/大纪元)
落了好几天的雨,草木恹伏,落叶遍地。待天晴朗起来,满城桂花飘香。她每天奔走于家和医院之间,为母亲送汤送粥,床前伺候,母亲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了,目前没有性命之虞了,取下了呼吸器、各种插管。虽然还不能言语,然而,神智渐渐在恢复,那双忧戚的眼睛里,看着她时慈爱而满足的眼神,她小时候每天都浸润在这样的目光注视里,现在,又回来了。朱锦坐在她的床前,将保温盒里的粥汤,一勺一勺地,慢慢喂给她喝。能吃的只有流质食物,鸡汤、糯米粥、海带骨头汤,每天换一回菜谱。一勺一勺,吞咽得无比艰难,母亲太衰弱,常常是吃两口,就阖上眼皮睡过去了。半碗粥喂下去,半天时间也过去了。朱锦头一回感受到一饮一食对于一个生命的意义,完全是性命攸关的。母亲能吃一点,她就感觉到,她把她的命又拽紧了一点。
母亲沉睡的时候,朱锦便盘腿坐在她的脚边,她能感觉到她的那双老老的脚,带着温度。她们没有言语交流,只有眼神的交互。然而,母亲感受得到,女儿的心如今是定了神的,是在她的身体里,人归她自己了,身外没有什么勾着她了。不像上一次回来的样子,完全是个牵线木偶。她用眼神去问她,自己吃了没有,家里怎么样,你自己会不会。朱锦则不断地拍着胸脯许诺,自己什么都会,家里什么都好,完全不用担心。母亲用眼神示意她吃,她也当着她的面,呼噜呼噜地,全都将保温盒里的食物,吃喝一空。母爱是没有条件的,你没有把她伤到死,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能缓过来,她就会接着爱你。
每天离开医院,便去集市上采买。她天天穿巷过街地走,而这座小城,在她眼里,因为契阔太久,而面目生疏。她走在街头,老老的石拱桥、空气里的炸红豆糕的油香气、远远的田野上烧荒的烟草气,都是她打小就熟的。然而,极目之处,隔河的平原正在急剧缩小,到处都是工地,平地而起的都是那种高层住宅,香港深圳那种人口拥挤的大都会才盖的那种楼层密集的高层住宅,从这样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看着,不只是怪诞,还有一种惊悚。平原上千百年来都是粉墙黛瓦的民宅,即便是江河边的古迹,从前留下来的望江台眺远阁一类的,也高不过三五层,登高眺远,望得见天际那汤汤的一片水色,木石结构的飞檐斗拱,古色古意,和原野上草木的春荣秋落毫不冲突的。 眼下,那些几十层的高层建筑,搭建这脚手架,看起来犹如天外怪客,还有各式厂房,巨型积木似的,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排在田野上,看似远,实际上,已经改变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包括水土结构、空气里的气味。
石板街头的那些老房子里,从前那些妇女们,密切关注着母亲,探头探脑望向她们母女的的目光,带着势利心的怜悯、蔑视和揣度,背后窃窃私语流传的恶意中伤,曾带给她和母亲贴肤的压抑和懊恼。而今,那群好事的中年妇女都没有了,没有人注意到她回来。镇上的人大多将老房子租给了外地商人做门面,携老扶幼都搬到新城区的商品房里头去了。街面上到处都在搬家,老房子都门户洞开,先是多少年的家什物件搬出去,既而人去楼空后,装修队开始进驻,动工装修。只有那几个打小就看熟了的老人,相熟的面容,老迈的,皱纹苍苍的,老眼昏花的,朽木一般地坐在门檐下,要是走过时不小心打了个招呼,那朽木一样的老人还能叫出朱锦的名字,把她当成多少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怜悯地询问一番,吃了没有,吃的什么,姆妈在家做什么。除了这点温暖的维系,其余的全变了,街头的人分外多起来,满眼都是不认识的人,面容也是异乡人,打工者的面容,连街头的话语声都换作了北方官话,少听到方言了。
石桥上,巷弄口的煎葱油饼、生煎锅贴、炸臭豆腐的老妇人,也都换成了外地来的、生面孔的小贩,摊头卖的种类也不再是祖传的那几种,繁多了起来,粽子、玉米、盐水虾、花生、核桃,小篮子一溜儿摆起来,不再具有家常的精心制作,都成了大路货。麻石小街走满了人,都是游客。将这枕河而居、庭院深深的小镇,当作了桃花源来游。 她走在街头,心里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惋惜,只觉得世上又多了一处熟悉的陌生之地,然而,又没什么额外要叹惋的。
这一天,她从医院探过早班回家,是太阳偏午的样子,阳光遍地,风吹着,地面落了一层金色的杉针。只见一个人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脚边立着一支拉杆旅行箱,那是罗衣。她戴着一顶贝雷帽,肩头落着丝丝缕缕的发丝,面容宁静,托着腮盯着河水发呆,她穿着针织长毛衣、铅笔裤,整个人看起来光彩夺目。看见朱锦从桥上走下来,便站起来。朱锦心头百感交集,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油然地满面喜笑地,走到她面前,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她看见罗衣的皮肤光滑洁白,额际有一团似隐似现的白光,是她第一次看见施一桐时,就注意到他脸上有的,那种和平常人不一样的光泽。她心里确认了很多问号,也随之充满喜悦。
罗衣呢,则满目泪光,抱怨道,“你怎么都成这样了?看起来七十好几了,头发都花白了。你从桥上走,一霎眼我都认不出你。太老了。”
说着握过她的手臂,捋起她的袖子,看看她胳膊的青紫的瘀伤,掉着眼泪,嘴里还是不着调地来了一句,“你都被打成一只梅花鹿了,这满身是伤什么时候能好全?”
“你怎么不说我是斑点狗呢?” 朱锦不由地翻个白眼,反驳道。
“那样能有好处吗?我这大老远来看你,得罪了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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