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国故事:横渡恐惧之海(3)

作者:陈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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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大上海震撼

我成为全家唯一的幸运儿,是因为毛泽东的死亡,那是1976年。隔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在家中排行最小的我,赶上了考大学的机会。一个独裁者的死亡,是千百万人的重生。考大学,犹如古代考举人,成为中国青少年出人头地的机遇。

从备取生到大学生

在那个小镇,在我备受班主任老师摧残的那所小学,升初中,用的是“推荐制”,即由学校领导、班主任老师、以及学生们(他们必须听命于前二者)推荐决定谁能升入初中。在校长、班主任老师的现场操控下,经过一轮又一轮的“举手表决”,一个又一个学生的名字被写上黑板,全班五十来人,只有我,唯一未被推荐升学,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从来就是全班第一。

备取生,即,预备录取生,这个名称,专指未被推荐的备选学生。那个夏天,贴在小镇一处墙壁上的“红榜”里,备取生的栏目下,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我。瞥见那张红底黑字的耻辱告示,我心下做了悲哀的准备:不再上学,不再念书。

然而,一名青年男子拯救了我。这位预定要在新初中班担任班主任老师之一的年轻人,曾经做过我父亲的学生,那时二十出头,刚刚分配到这所小学,担任语文教师。得知我的际遇,他毅然挺身而出,顶着压力,硬把我收为他的学生,也有报答我父亲之意。他跟学校领导争辩说:“一个十二岁的小娃儿,你们不让他念书,要让他干什么?”镇上还有好几个仗义执言的人,与镇领导理论:“你们凭什么不让这么聪明的娃儿念书?”

就在这一年,毛泽东死亡;次年,中国大学恢复招生。学校里突然开始重视学习,我正进入初中二年级,优异的成绩,忽然受到各方热捧。在全班第一、全校第一、全镇第一的荣誉中,我考入县城重点高中,开始向大学冲刺。

十六岁那年,我考入位于长沙的湖南大学。湖南,长沙,恰恰是毛泽东的故乡。那时候,大学录取比例很低,能考上大学的,人数很少,因而被称为“天之骄子”。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回首我所在的小学班和初中班,竟然只有我,当年那个唯一的备取生,考上了大学,成为唯一的大学生。

从受尽冷眼的备取生,成为人人羡慕的大学生,前后仅四年,大落大起,我人生的转折,犹如一场悲喜剧。然而,当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成为“天之骄子”的那一刻,却气得跺脚,暗自堕泪。原来,高中时,我被迫攻读自己毫无兴趣且并不擅长的理科,而没有选择自己爱好且擅长的文科。这与那个时代的风气相关,社会上流传:“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文科班,被讥讽为“瘟科班”。

硬着头皮啃自己并不喜欢的数理化,以至于,我并没有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更糟的是,进入大学后,我的专业,是工程:道路与桥梁设计。四年大学,这个专业,让我备受煎熬。身为时代的“幸运儿”,也是在不情愿的心境中,领受我的哥哥姐姐们望尘莫及的那份“幸运”。

一本书 唤起我的民主意识

自八岁开始读《三国演义》,儿童时代,所有能在中国读到的古典或现代小说,几乎都被我读遍了。在湖南大学,唯一让我暇意的,是能从图书馆借到我从前读不到的书。有一本书,改变了我的一生,触发我民主意识的最早萌芽。书名是《史达林与中央委员会》,犹记得作者名字,阿夫托尔汉诺夫,苏联社会科学院院士。这本记录史达林“大清洗”内幕的书,让我震惊。

当我把史达林“大清洗”的真相告诉一些同学时,他们的反应却是:“你又不曾生活在苏联,你又不曾亲身经历,你又不曾亲眼看见,你怎么知道那是真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没错,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眼前的事物;我们的耳朵,只能听见周边的声响;我们的手,只能触及近旁的东西。但是,我们有心灵,心灵比眼睛看得更远,比耳朵听得更多,比手触及得更深。”直到多年之后,当时那些摇头不解的同学,才理解和赞同了我的那番话。

了解到史达林的“大清洗”,进而联想到,毛泽东的文革,也是同样的“大清洗”,都是独裁者的暴行。阴谋与暴行,之所以得逞,源于极权制度之恶。非得有民主制度,公众监督,才能避免这等人间惨祸。民主意识的萌生,伴生政治上的觉醒。那年我十八岁。

其实,我对政治的兴趣,仿佛与生俱来,也来自于从不间断的阅读与思索。小学时,班主任指责我的“过错”之一,就是喜欢看《参考消息》,那是一份只有共产党的干部才能订阅的内参型报纸,常转载一般报纸所不能刊登的外国政治新闻或历史钩沉。

当我进入上海的时候,思想已经变得远比同龄人成熟而深刻。二十岁那年,我考入位于上海的同济大学,攻读研究生。终于挣脱了我深恶痛绝的工程专业,转入管理专业,心绪顿时放松了许多。

(选自 香港开放出版社《不受欢迎的中国人》附录:我的中国故事)@

责任编辑:谢秀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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