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西西卡的死亡谷(10)
(六)死亡谷里的老鸦叫
翌日晨,出工之前,张棒棒将我单独地留在工棚里,等到大家出工以后,院中已空无一人,两名士兵便将我叫到黄桷树下,将我的双手反背着树身捆在那里。那姿势很像一个负着巨大十字架向地狱走去的人。我因而想起了《神曲》,我该落入九层地狱中的那一层?但是我清楚地明白,我的可怜身世,那一层都没有我容生之地,如果,我将进入天堂,可这儿怎么也看不见通往天国的大门,于是我才深深知道,这儿就是人间地狱。暴君毁灭了圣教和神灵,泯灭人性和良知,把人间变成地狱。
中午,大家收工归来,张棒棒将全体衣衫褴褛的流放者召集在黄桷树周围,开了一个现场处理会。宣布对我“停止劳动,就地反省”。他冷笑道:“对这个顽固份子我们已向场部批报,等待他的是严厉惩处。”
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把人捆在树上,背树反省。如此的“严厉惩处”就像一个精神的恐怖咒,会收什么效果呢。他说完后,便正式宣布“不准再有人在开荒时坐在地上抖草了,实在完不成任务的可以减半。”
从此,白天我便独自在黄桷树下,也没有人来理我。其实,对我最难忍的还是饿,饥饿像幽灵一样缠着我,我想起了冥界中的“阎王殿”。阎王殿中有饿鬼的说法,使我确信饿确是一种很残酷的刑罚。此刻,我的四肢不能动弹。饥饿便像鞭子抽打着我,我于是不自觉的口念“阿弥陀佛”。
正念之间,忽然想到不知是哪一位著名的音乐家曾经说过:“唱歌能使人忘掉饥饿”,正好山下飞来了一只乌鸦,围着黄桷树拚命的鼓噪,一边用它那已秃掉了许多羽毛的翅膀拍打着树枝,一面发出“哇!哇!”的叫声。
窝棚的房顶上原来筑墙的基建组,正在为房顶铺草作最后的修整,听见乌鸦的叫声,有人拾起头石向那乌鸦掷去,咕噜道:“不知又死了谁了,这几天老是缠着我们这儿叫。”“唉!不祥之兆!那一个还不晓得挨到哪一天!”
那房顶上传来隐隐可闻的议论声。
我抬起头来,却见那老鸦并不离去,人们越是驱赶它,它越叫越厉害,于是我便清润了喉咙,拉长了声调向它应和着,“哇、哇”这喊声由低到高,由闷到亢。房顶上的人一齐向我投来奇怪的眼光。
坐在大约五十米远处的哨兵,此刻大约正在打瞌睡,被这阵哇哇的叫声惊醒,站起身来,用手中的棍子向那乌鸦挥去,乌鸦这才拍拍翅膀,很不情愿的掠过枝头飞走了。
而我却不停地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哇!propose!”,哨兵端着枪向我走来,在我的面前站住,直楞楞地盯着我,我相信当时我那模样一定很可怕,如骷髅般的身上巾巾挂挂,衣不蔽体,两眼发直。两根像干柴棍一样的脚杆撑在一双发肿的脚上,倘若是夜间听到那声音又目睹此景,一定会认为遇到了鬼。
而他却站在我的面前,像欣赏这蹲“收租院里”的“准泥塑像”。也许他始终不明白这样的形象还在喊,喊的又是什么呢?在一片莫名其妙的眼神中他终于摇着头,若有听悟的自语道:“装疯卖傻,疯了,疯子,真是疯子!”哨兵喃喃地咕噜着走开了。
我就这么隔着三五分钟,有节奏的唱到中午。房顶上的人下来了,围住了我,尤其是杨治邦,用一种怜悯的眼光久久注目着我的脚。张棒棒走到我的面前,眼里闪着凶光,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几分好奇和无奈飘进了那三角眼。他回过身去,喃喃地咕噜着:“疯了,疯了,装疯卖傻!”
他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喊!因为倘若,我用另一言辞来呻唤,他必会与我答话,那就是:“哇!我饿!我饿……”可是,我为什么要让他与我接话呢?“唱歌可以使人忘记饥饿。”我想到的只是一首减轻痛苦的歌。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把我套上黄桷树,到晚上放我就寝,我就用这个音符,重复的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哇!propose!”三天过去了,农场场部的庞总管教长闻讯专程赶到西西卡,张棒棒当着他的面,用他的青杠棒指着我向他报告:“这家伙死不悔改,不劳动装疯、装死狗、装老鸦叫,什么都装。”庞大管教像观赏一个奇怪的东西盯着我,一脸的狐疑。
从此以后,我在西西卡装死狗,装老鸦叫便成了吏、囚皆知的趣闻,我也因此而名扬甘洛农场。
后来到了盐源,邓扬光曾几度以此来取笑我。他说:“你有什么能奈,除了装死狗装老鸦,你又有什么能奈!”比之轰轰烈烈死于枪口的反抗者,我确实是逊色了。但与那些从你们狗洞中爬出的败类,我又值得骄傲,而我的同难们说道:“怎么啦,你们就把他没办法!”
直到十五年之后,我被当局传去宣布我“无罪释放”的那一刻,我的同难们都还在提起这段令人伤心的趣闻。
他们说:“老鸦和死狗帮你抗拒了那非人的奴役。”而我则坦然地回答他们:“其实,这是一种动物本能的自卫。否则,我也许就同当时那些耗尽体力,饿死在西西卡山上的冤魂一样,无法超越那道鬼门关,也无法活到今天了。”
苍天不灭我,我得感谢苍天!只是回想起那张棒棒,便觉得中国人的愚昧,可笑可悲。其实这一切灾难全都源于专制极权。若非毛泽东陷大陆于饥饿,我们怎会身陷在如此绝境中?(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