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孙家花园监狱(11)
(七)监狱医院里临死前的饿殍(1)
1962年5月的一个早上,我醒来就感到发烧,咳嗽不止,胸部气闷而疼痛。后来疼痛加剧,晚上一睡下便感到胸部受到尖锐的刺痛,三天三夜不能入眠,且发烧到39℃,医生判定为外感引发胸腔积水,窜入胸腔所致。
于是我便被送往医院,进一步检查,确诊为急性胸膜炎和胸腔积水。当即便留在医院里住下了。后来,医生为我抽出了胸腔积郁的黄水,打了几针,病情有所好转。胸不痛了,烧也退了,只是骨瘦如柴了。
又过了几天,稍能行走,我便怀着好奇心,打听到对面的几间病房是专门住国民党高级军官的特级病房,一来,想询问一下我父亲的下落,二来也想了解一下一下这些“高级犯人”的情况。便在一个下午吃过饭后,私自走进了那编号为02的房间。
一走进去第一眼就觉得与大病房有所不同,病床的床位很宽松,若大一间房间只有两张病床,住着两名六十多岁的老头。我进去时正碰到他俩正在分护士刚刚送来的一盅“流汁”,那长脸的老者正将流汁倒进两个盅子里,让那圆脸的先拿,两人一付认真的劲头丝毫不亚于大监房中的犯人。最后还争着去刮那送来盅里的残羹。
他俩喝完了自己的流汁,便向我投来陌生的询问。我开始问他们知不知道我父亲的情况,说出他的名字后,他们都摇头并不回答,眼光里含着长期蓄养的警惕。我又问道:“听说你们二队供应优惠得多,每月每人还有二两白糖?”
哪知道,那圆脸的老者一脸不高兴,板着脸向我正色道:“你是那队的?到这里来干什么?”闻得其中不甚欢迎的口气,我正要回答,那长脸的却开口道:“你问这些干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住院规定,病房里的犯人是不准窜病房的?按照监规也是不准窜队的么?”
那口气分明在训斥我,我还没有认真思索说错了什么话,便被下了“逐客令”,讨了这个没趣,一脸羞愧的走出他们那房间,心中老大的不畅快。
想到两位在“旧社会”还颇有地位的人,到这儿来怎么会变得如此的猥琐?连那口流汁都要斤斤计较?是被长期监狱训驯得如此,还是他们本身就养出的防范和忌讳?难道这是一个衰落民族阴暗的心理?看来,在这个牢房里打听父亲的下落,除了一种偶然的缘分,人海茫茫,监狱封闭得比铁板还死。
两天后,由两名犯人抬着一个担架送来了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病人,据说是重庆某看守所的在押犯,那已快入头伏的夏天,病人被白色的床单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头颅在外面,一张像骷髅的惨白的脸,双目紧闭,处在昏迷状态。
护理人员和抬担架的七手八脚将他抬下担架,安置在最里面的病床上。我们这病房一共安放着八个病床,全是呼吸系统的病人。除我之外其余病床上全是生命处在旦夕的重病人。
那刚刚送来的病人,经过医生的一番忙碌,打过强心针后,输液架便在他的床边升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护士手艺太差,还是这个病人的血管已经细到难以用输液针头插入。打针的护士费了将进一个小时,才将针头插进病人的血管中,过了两个多小时,病人才渐渐地清醒过来。醒来后便一个劲的狂咳,从那撕人心肺的哮喘中,令人感觉到他正在同死神作最后的较量。
那天晚上,同房病人被他的咳嗽声吵得无法入睡。没有人陪伴他,医生指定刚刚退了烧的我为他义务护理:在每一瓶葡萄糖药液输完以后为他传唤护士,按时给他服药和喂开水,喂流汁,接小便,以及晚上等他输完液后,拨下针头……
第二天上午,他似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轻声地嘀咕什么,可是那声音低得来根本无法使旁人辨听。只见他做着手势,示意希望能坐起来,我便扶他坐起,那一身真算是骷髅架一般,将被子塞在他的背后,刚刚坐定,又是一阵猛咳,见他用手指着小便盆,我连忙递了过去,便见他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九点光景,护士又给他输液,要我替他捉好昨晚输液的手,我细细看去,那手背早已肿得像发泡的馒头,手背上已扎了二十几个针眼。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该在那里扎针了,只好换一个手,又废了好大的劲才给他输上液。
虽面对着这个命在垂危的人,从他那黑洞洞口中艰难喘出带着血腥的臭气,令人沤心和窒息,但受同情心的驱使,我还是很细心照顾着这素不相识的病人。
他的三餐是由医生决定的全流汁,所谓全流汁只是普通的豆浆或藕粉,每次我用小匙喂进他的嘴里,但他只喝了几口便摆手,中午配给他的是稀饭和馒头,他每次也只喝几勺稀饭,将馒头紧紧的捏在手中。
看得出他心中好想吃那白花花的“美食”,可惜已咽不下去了,如此紧捏着,足足两个小时,也许再也捏不住时,才缓缓地松开手指,馒头掉在床上。
同室的病人见到纷纷议论开了,一个说:“唉,活着的时候,想吃却没得吃,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有吃的,却又吃不下去了。”一个又接着说:“看他那样子隔死也不远了,还打什么针吃什么药?”一个又说:“也不知政府通知他家里的人没有,听护士说,这个人还是长航局的一个副局长。”另一个人接着说:“当官的又咋个?进来都一样,当官的也尝尝当犯人的滋味。”(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