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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 (二十三)

若乎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着难者、大者,知成个什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

屋漏之地可服鬼神,室家之中不厌妻子,然后谓之真学、真养。勉强于大庭广众之中,幸一时一事不露本象,遂称之曰贤人,君子恐未必然。这一口呼吸去,万古再无复返之理。呼吸暗积,不觉白头,静观君子所以抚髀而爱时也。

然而爱时不同,富贵之士叹荣显之未极,功名之士叹事业之末成,放达之士恣情于酒以乐余年,贪鄙之士苦心于家以遗后嗣。然犹可取者,功名之士耳。彼三人者,何贵于爱时哉?惟知道君子忧年数之日促,叹义理之无穷,天生此身无以称塞,诚恐性分有缺,不能全归,错过一生也。此之谓真爱时。所谓此日不再得,此日足可惜者,皆救火追亡之念,践形尽性之心也。呜呼!不患无时,而患奔时。苟不弃时,而此心快足,虽夕死何恨?不然,即百岁,幸生也。

身不修而惴惴焉,毁誉之是恤;学不进而汲汲焉,荣辱之是忧,此学者之通病也。冰见烈火,吾知其易易也,然而以炽炭铄坚冰,必舒徐而后尽;尽为寒水,又必待舒徐而后温;温为沸汤,又必待舒徐而后竭。夫学岂有速化之理哉?是故善学者无躁心,有事勿忘从容以俟之而巳。

学问大要,须把天道、人情、物理、世故识得透彻,却以胸中独得中正底道理消息之。与人为善,真是好念头。不知心无理路者,淡而不觉;道不相同者,拂而不入。强聒杂施,吾儒之戒也。孔子启愤发、悱复、三隅,中人以下不语上,岂是倦于诲人?谓两无益耳。

故大声不烦奏,至教不苟传。

罗百家者,多浩瀚之词;工一家者,有独诣之语。学者欲以有限之目力,而欲竟其律涯;以卤莽之心思,而欲探其蕴奥,岂不难哉?故学贵有择。讲学人不必另寻题目,只将四书六经发明得圣贤之道精尽有心得。此心默契千古,便是真正学问。善学者如闹市求前,摩肩重足得一步便紧一步。

有志之士要百行兼修,万善俱足。若只作一种人,硁硁自守,沾沾自多,这便不长进。《大学》一部书,统于明德两字;《中庸》一部书,统于修道两字。学识一分不到,便有一分遮障。譬之掘河分隔,一界土不通,便是一段流不去,须是冲开,要一点碍不得。涵养一分不到,便有一分气质。譬之烧炭成熟,一分木未透,便是一分烟不止,须待灼透,要一点烟也不得。

除了中字,再没道理;除了敬字,再投学问。

心得之学,难与口耳者道;口耳之学,到心得者前,如权度之于轻重短长,一毫掩护不得。学者只能使心平气和,便有几分工夫。心乎气和人遇事却执持担当,毅然不挠,便有几分人品。

学莫大于明分。进德要知是性分,修业要知是职分,所遇之穷通,要知是定分。一率作,则觉有意味,日浓日艳,虽难事,不至成功不休;一间断,则渐觉疏离,日畏日怯,虽易事,再使继续甚难。是以圣学在无息,圣心曰不已。一息一已,难接难起,此学者之大惧也。余平生德业无成,正坐此病。《诗》曰:“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吾党日宜三复之。

尧、舜、禹、汤、文、武全从“不自满假”四字做出,至于孔子,平生谦退冲虚,引过自责,只看着世间有无穷之道理,自家有未尽之分量。圣人之心盖如此。孟子自任太勇,自视太高,而孜孜向学,〔舀欠〕〔舀欠〕自歉之意,似不见有宋儒口中谈论都是道理,身所持循亦不着世俗,岂不圣贤路上人哉?但人非尧、舜,谁无气质?稍偏,造诣未至,识见未融,体验未到,物欲未忘底过失,只是自家平生之所不足者,再不肯口中说出,以自勉自责,亦不肯向别人招认,以求相劝相规。

所以自孟子以来,学问都似登坛说法,直下承当,终日说短道长,谈天论性,看着自家便是圣人,更无分毫可增益处。只这见识,便与圣人作用已自不同,如何到得圣人地位?

性躁急人,常令之理纷解结;性迟缓人,常令之逐猎追奔。推此类,则气质之性无不渐反。言平稳二宇极可玩。盖天下之事,惟平则稳,行险亦有得的,终是不稳。故君子居易。二分寒暑之中也,昼夜分停,多不过七、八日;二至寒暑之偏也,昼夜偏长,每每二十三日。始知中道难持,偏气易胜,天且然也。故尧舜毅然曰允执,盖以人事胜耳。

里面五分,外面只发得五分,多一厘不得;里面十分,外面自发得十分,少一厘不得。诚之不可掩如此,夫故曰不诚无物。休蹑着人家脚跟走,此是自得学问。

正门学脉切近精实,旁门学脉奇特玄远;正门工夫戒慎恐惧,旁门工夫旷大逍遥;正门宗指渐次,旁门宗指迳顿;正门造诣俟其自然,旁门造诣矫揉造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