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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语 (二十一)

稠众中一言一动,大家环向而视之,口虽不言,而是非之公自在。果善也,大家同萌爱敬之念;果不善也,大家同萌厌恶之念,虽小言动,不可不谨。

或问:“傲为凶德,则谦为吉德矣?”曰:“谦真是吉,然谦不中礼,所损亦多。”在上者为非礼之谦,则乱名分、紊纪网,久之法令不行。在下者为非礼之谦,则取贱辱、丧气节,久之廉耻扫地。君子接人未尝不谨饬,持身未尝不正大,有子曰:“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孔子曰:“恭而无礼则劳。”又曰:“巧言令色足恭,某亦耻之。”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何尝贵傲哉?而其羞卑佞也又如此,可为立身行己者之法戒。

凡处人不系确然之名分,便小有谦下不妨。得为而为之,虽无暂辱,必有后忧。即不论利害论道理,亦云居上不骄民,可近不可下。只人情世故熟了,什么大官做不到?只天理人心合了,什么好事做不成?

士君子常自点检,昼思夜想,不得一时闲,郤思想个甚事?果为天下国家乎?抑为身家妻子乎?飞禽走兽,东鹜西奔,争食夺巢;贩夫竖子,朝出暮归,风餐水宿,他自食其力,原为温饱,又不曾受人付托,享人供奉,有何不可?士君子高官重禄,上藉之以名分,下奉之以尊荣,为汝乎?不为汝乎?乃资权势而营鸟哭巿井之图,细思真是愧死。

古者乡有缙绅,家邦受其庇荫,士民视为准绳。今也乡有缙绅,增家邦陵夺劳费之忧,开土民奢靡浮薄之俗。然则乡有缙绅,乡之殃也,风教之蠹也。吾党可自愧自恨矣。

俗气入膏肓,扁鹊不能治。为人胸中无分毫道理,而庸调卑职、虚文滥套认之极真,而执之甚定,是人也,将欲救药,知不可入。吾党戒之。士大夫居乡,无论大有裨益,只不违禁出息,倚势侵陵,受贿嘱托,讨占夫役,无此四恶,也还算一分人。或曰:“家计萧条,安得不治生?”曰:“治生有道,如此而后治生,无势可藉者死乎?”或曰:“亲族有事,安得不伸理?”曰:“官自有法,有讼必藉请谒,无力可通者死乎?”士大夫无穷饿而死之理,安用寡廉丧耻若是。

学者视人欲如寇仇,不患无攻治之力,只缘一向姑息他如骄子,所以养成猖獗之势,无可奈何,故曰识不早,力不易也。制人欲在初发时,极易剿捕,到那横流时,须要奋万夫莫当之勇,才得济事。

宇宙内事,皆备此身,即一种未完,一毫未尽,便是一分破绽;天地间生,莫非吾体,即一夫不获,一物失所,便是一处疮痍。克一分、百分、千万分,克得尽时,才见有生真我;退一步、百步、千万步,退到极处,不愁无处安身。

事到放得心下,还慎一慎何妨?言于来向口边,再思一步更好。万般好事说为,终日不为;百种贪心要足,何时是足?

回着头看,年年有过差;放开脚行,日日见长进。难消客气衰犹壮,不尽尘心老尚童。但持铁石同坚志,即有金钢不坏身。

问学

学必相讲而后明,讲必相宜而后尽。孔门师友不厌穷问极言,不相然诺承顺,所谓审问明辨也。故当其时,道学大明,如拨云披雾,白日青天,无纤毫障蔽。讲学须要如此,无坚自是之心,恶人相直也。

熟思审处,此四字德业之首务;锐意极力,此四字德业之要务;有渐无已,此四字德业之成务;深忧过计,此四字德业之终务。静是个见道的妙诀,只在静处潜观,六合中动的机括都解破。若见了,还有个妙诀以守之,只是一,一是大根本,运这一却要因的通变。

学者只该说下学,更不消说上达。其未达也,空劳你说;其既达也,不须你说。故一贯惟参、赐可与,又到可语地位,才语又一个直语之,二个启语之,便见孔子诲人妙处。读书人最怕诵底是古人语,做底是自家人。这等读书虽闭户十年,破卷五车,成什么用!

能辨真假是一种大学问。世之所抵死奔走者,皆假也。万古惟有真之一字磨灭不了,盖藏不了。此鬼神之所把握,风雷之所呵护;天地无此不能发育,圣人无此不能参赞;朽腐得此可为神奇,鸟兽得此可为精怪。道也者,道此也;学也者,学此也。

或问:“孔子素位而行,非政不谋,而儒者著书立言,便谈帝王之略,何也?”曰:古者十五而入大学,修齐治平此时便要理会。故陋巷而问为邦,布衣而许南面。由、求之志富强,孔子之志三代,孟子乐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何曾便到手,但所志不得不然。所谓“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要知以个什么;苟有用我者,执此以往,要知此是什么;大人之事备矣,要知备个什么。若是平日如醉梦〔全〕不讲求,到手如痴呆胡乱了事。

如此作人,只是一块顽肉,成甚学者。即有聪明材辨之士,不过学眼前见识,作口头话说,妆点支吾亦足塞责。如此作人,只是一场傀儡,有甚实用。修业尽职之人,到手未尝不学,待汝学成,而事先受其敝,民已受其病,寻又迁官矣。譬之饥始种粟,寒始纺绵,怎得奏功?此凡事所以贵豫也。

不由心上做出,此是喷叶学问;不在独中慎超,此是洗面工夫,成得甚事。

“尧、舜事功,孔、孟学术。”此八字是君子终身急务。或问:“尧、舜事功,孔、孟学术,何处下手?”曰:“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此是孔、孟学术;使天下万物各得其所,此是尧、舜事功。总来是一个念头。”

上吐下泻之疾,虽日进饮食,无补于憔悴;入耳出口之学,虽日事讲究,无益于身心。天地万物只是个渐,理气原是如此,虽欲不渐不得。而世儒好讲一顿字,便是无根学问。只人人去了我心,便是天清地宁世界。

塞乎天地之间,尽是浩然了。愚谓根荄须栽入九地之下,枝梢须插入九天之上,横拓须透过八荒之外,才是个圆满工夫,无量学问。

我信得过我,人未必信得过我,故君子避嫌。若以正大光明之心如青天白日,又以至诚恻怛之意如火热水寒,何嫌之可避。故君子学问第一要体信,只信了,天下无些子事。要体认,不须读尽古今书,只一部《千字文》,终身受用不尽。要不体认,即三坟以来卷卷精熟,也只是个博学之士,资谈口、侈文笔、长盛气、助骄心耳。故君子贵体认。

悟者,吾心也。能见吾心,便是真悟。明理省事,此四字学者之要务。今人不如古人,只是无学无识。学识须从三代以上来,才正大,才中平。今只将秦汉以来见识抵死与人争是非,已自可笑,况将眼前闻见、自己聪明,翘然不肯下人,尤可笑也。

学者大病痛,只是器度小。识见议论,最怕小家子势。默契之妙,越过六经千圣,直与天地谈,又不须与天交一语,只对越仰观,两心一个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