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潜 隐(3)
在某些日子里,他们每个人还得轮流跪在石板上,或是头面着地、两臂张开、像一个十字架似的伏在地上,连续十二个钟头。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干过什么呢?他们偷过,强奸过,抢过,杀过,暗杀过。那是些匪徒、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过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偷盗、欺诈、强暴、奸淫、杀害,形形色色的邪恶,各种各样的罪行,在另一方面,却只有一件:天真。
极善尽美的天真,几乎可以上齐圣母的懿德,在尘世还和贤淑近似,在天上却已接近圣域了。
一方面是有关罪恶的低声自陈,另一方面是关于过失的高声忏悔。并且是种什么样的罪恶!又算得了什么的过失!
一方面是恶臭,另一方面是一种淡远的芬芳。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疠疫,在枪口的监视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疠疫;另一方面却是一炉冶炼灵魂的明净的火焰。那边是黑暗,这边是阴暗,然而是一种充满了光明的阴暗和芒熛四射的光明。
两处都是奴役人的地方,不过在第一个地方,还有得救的可能,总还有一个法定的限期在望,再说,可以潜逃。在第二个地方,永无尽期,唯一的希望,就是悬在悠悠岁月的尽头的一点微光,解脱的微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第一个地方,人们只受链条的束缚;在另外一个地方,人们却受着自己信仰的束缚。
从第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是什么?是对人群的广泛的咒骂,咬牙切齿的仇恨,不问成败的凶横,愤怒的咆哮和对上苍的嘲笑。
从第二个地方产生出什么呢?恩宠和爱慕。
在这两个非常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地方,两种绝不相同的人却在完成同一事业:补偿罪孽。
冉阿让很懂得第一种人的补偿,个人的补偿,对自己的补偿。可是他不理解另外那些人的补偿,那些毫无罪愆、毫无污点的人的补偿,他怀着战栗惶恐的心情问道:“补偿什么?怎样补偿?”
有种声音在他心里回答说:“是人类最卓越的慈爱,是为了别人的补偿。”
在这里,我们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被保留了的,我们只是转述者,我们是站在冉阿让的角度来表达他的印象。
他看见了克己忘我行为的顶峰,绝无仅有的美德的最高点,恕人之过并代人受过的天真品德,承担着的奴役,甘愿接受的折磨,清白无辜的心灵为救援那些堕落的心灵而求来的苦刑,融会上帝的爱而又不与之混同。一心哀恳祈求的人类的爱,一些愁惨得像受了罪责而又微笑、像受了嘉奖而又和蔼柔弱的人们
同时他回忆起从前他竟敢心怀怨愤!
时常,在夜半,他起来听那些在清规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谢主的歌声时,在想到那些受适当惩罚的人在仰望苍天时总是一味亵渎神明,他自己,蠢物一个,也曾对上帝举起过拳头,他感到血管里的血也冷了。
有一件最使他惊心动魄深思默想的事,仿佛是上苍在他耳边轻声提出的一种告诫:他从前翻墙越狱,不顾生死,誓图一逞,继又经过了种种艰难困苦,才得上进,所有这一切为脱离那一个补偿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为了进入这一个而作的。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的特征吗?
这修院也是一种囚牢,并且和他已经逃脱的地方有极其阴惨的相似之处,而他从前竟从来没有这样想到过。他又见到了铁栏门、铁门闩、铁窗栏,为了防范谁呢?为了防范一些天使。
他从前见过的那种圈猛虎的高墙,现在却圈着羔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