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自孔子以后,都是继承这个“天道”文化传统的。翻开历史记载那些鸿儒俊杰,没有哪一个不谈天下文化的。曾子的《大学》,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子思的“中庸”之道,也以天下之正道为自居。孟子“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1的名句,已成为人中豪杰的大丈夫标准。孟子讲天下文化,在《孟子.离娄下》一文说得更清楚:“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2用我们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舜和文王,根本不是中国人,舜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两人都是少数民族出身,何以他们既被华夏民族所认同呢?就是他们实行的是天下文化,即“若合符节”的人类所共需的天道文化。可见孟子是没有种族之分的。也是没有地域、时间差异观念的。比孟子稍晚的荀子更进一步,他将国与天下分开来看,把儒的天道文化解释得更清楚了。他说“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可以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者,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3儒家君子是以“得天下”为最高理念的。这个“天下”,靠智谋、靠力量是不能得到的,唯有圣人的德性才能拥有。到了宋明的理学,他们更不说什么“治国,爱国”之类的“小道”了。他们专讲天下之达道。从周敦颐、程氏兄弟到朱熹、陆象山,再到王阳明,没有那一个儒者不是以天道来论述他们的观点的。他们都以明天道的方法,去阐述孔子创立的天下文化。人称宋明的“理学”为“道学”,即他们的理论专门阐述儒家的这个“天道”。到了明末清初,儒者更能看到,国与天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顾亭林对明朝的灭亡就有自己的看法:“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日知录.正始条》十卷 ) 原来的“国”,只不过是皇帝的一家一姓的私具,灭亡了,就是“易姓改号”而已;而亡天下,就是人类没有文明道德了,像野兽一样互相残杀,人食人。也就是说,亡天下,等于孔子讲的仁义道德灭亡了。顾亭林还把维护国家利益者与维护天下者分开来看。他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日知录.正始条》十卷)另个清儒王船山,更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亡天下就是亡礼教。他的思维与顾氏一个倒转:他认为亡国是匹夫的事,而天下兴亡是士大夫(知识分子)的责任。王氏直接将天下兴亡的责任落实到知识分子身上,文化的传承,知识分子责无旁贷。维护礼教,有识之士任重而道远也。
原来,儒家所念念不忘的天下文化,就是“礼教”(孔子强调“仁礼”)两字。儒家所说的礼教,是人类所需的普世价值。并无民族、国家、地域或人种的概念。只要你是人,普天之下的人类,都可以实行这个仁义道德。
至以说到爱国主义、忠臣这些文化遗产,发源于何时?大概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楚王不用他,感到怀才不遇,唱了很多热爱楚国的悲歌,他可能就是爱国主义的祖师爷。不过屈原爱的楚国只是周王朝的一个诸侯国,有人劝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不离开楚国到他国发展?屈原不听,死认定为楚王服务,一条死巷走到底,最后投江自杀。如以儒家的天下文化来看,屈原未免太狭隘了。儒者应以天下为抱负,孔子不是周游列国吗?其虽像一条丧家之狗,不受各国国王的欢迎,但其后来退而求次之,以教兴天下,教育出许多学生,使儒学得以在中国发扬光大。可以说,孔子是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个人,屈原是以国为己任的一个人。以今爱国主义者来看,屈原不仅称不上爱国诗人的颔头,还有阻碍中国统一之嫌。说到中国历史最具英雄气慨的爱国主义者可能就是岳飞了。历代朝廷御用文人为了宣扬岳飞的“精忠报国”精神,着了不少笔墨。岳母在他的背上刺“精忠报国”四字,让岳飞刻骨铭心。岳飞受到秦桧欲加之罪的打压,置之死地而不悟。一个愚忠的形象就这样被塑造出来了。后人还把这说是儒家传统文化的表现,实则是有违儒家的天道文化的。孟子说:“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4这种“以道殉乎人者”能算是儒者吗?为皇帝一人而死,死得很冤枉。儒并没有主张要为皇帝卖命的死忠文化。孟子不仅痛骂那些无道的国君,而且还认为杀无道国君并不是不义。孟子说“贼仁者谓之贼,贼义着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杀君也”5当然,孔孟之道并不主张犯上作乱,但对于做臣子服侍国君是有分寸的,不是毫无原则的死忠。孔子讲的“礼”,就有一套方法论。做国君的如何,做臣子的应如何,都有要领。一切都要符合天道,不能有所含糊。可以说,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发展成为盲从、死忠,是历代皇帝为了巩固其地位,取孔子义之一端而加以发挥,并非孔子所说的全义。(待续)@
1《孟子》,台湾智扬出版社,民国83年版,149页。
2《孟子》,台湾扬智出版社,民国83年版,207页。
3《荀子》,中国纺织出版社,2007年4月第一版,227-228页。
4《孟子》,台湾智扬出版社,民国83年版,383页。
5《孟子》,台湾智扬出版社,民国83年版,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