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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古典長篇

亂世佳人—飄(208)

《Gone with the Wind》

  自從那天晚上她告訴他她不要再生孩子以來,他一直沒有邁過她的門檻,甚至連門把手也沒扭過。從那以後,一直到他由於邦妮害怕而開始留在家裡為止,他不在家吃晚飯比在家吃的次數還多。有時他整夜不歸,使得思嘉鎖著門躺在床上夜不能寐,聽著滴答的鐘擺一直響到天明,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哪裡去了。她記得他說:「親愛的,我還有別的床好去睡呢!」儘管她一想起這句話就痛心,可是也毫無辦法。她什麼話也不能說,因為一說就會引起激烈的爭吵,那時他準要指責她鎖門的事,甚至還可能涉及到艾希禮。他讓邦妮在房裡……在他房裡……點著燈睡覺這樣的蠢事,不過是一種報復她的卑劣手段罷了。

  她不理解他對邦妮夜哭症給予的重視,以及他對於這個孩子的全心全意的鍾愛,直到一個可怕的夜晚出現為止。那個夜晚是全家永遠不會忘記的。

  那天白天,瑞德遇見一個過去跑封鎖線的同行,他們彼此有談不完的話。他們究竟到哪裡敘談和喝酒去了,思嘉並不知道,不過當然她懷疑他們是在貝爾.沃琳特那裡。下午他沒有回來帶邦妮去散步,也沒回來吃晚飯。邦妮整個下午都在窗口焦急地盼望著,渴望在父親面前展覽一大堆被弄死的甲蟲和蟑螂,可最後不得不連哭帶罵地被盧兒抱上床去睡覺了。

  不知是盧兒忘記點燈了呢,還是燈自己熄滅了,反正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可是等到瑞德終於回來,尤其是喝了酒回來時,他還在馬廄裡便聽見全家鬧翻了天,邦妮的尖叫聲顯得特別刺耳。原來邦妮在黑暗中醒來了,她叫父親,可是他不在,於是她想像中所有那些叫不出名來的妖魔鬼怪都一起來把她抓住了。不管思嘉怎樣撫慰,不管僕人們端來多亮的燈光,都無法讓她靜下來,而瑞德三步並兩步地奔上樓來時,也嚇得像見了鬼似的。

  最後瑞德總算把她抱到了懷裡,他問她怎麼回事,她邊喘,邊抽泣著,從中只能聽清楚「黑暗」這個詞兒,於是他憤怒地回過頭來向思嘉和幾個黑人厲聲質問。「是誰把燈吹滅的?誰把她單獨留在黑屋子裡?百爾茜,我剝你的皮,你……」「啊,上帝瑞德先生!那不是我呀!是盧兒呢!」「天知道,瑞德先生,我……」「住嘴!你明明知道我的命令。上帝作證,我要……給我滾!別再回來了。思嘉,給她點錢,打發她走,在你下樓之前就走。現在,你們都給我出去,都出去。」幾個黑人都溜了,那個倒霉的盧兒還一路用圍裙捂著臉傷心地哭泣。但思嘉留在那裡。看到自己心愛的孩子在瑞德懷裡漸漸安靜下來,而剛才她抱著時卻哭得那麼傷心,這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同樣,看到那兩條小小的胳臂抱著他的脖子,聽到那哽咽的聲音在述說她是怎麼受驚的,而思嘉剛才從她嘴裡卻什麼也沒掏出來,這叫她多麼尷尬呀!

  「這麼說,它是坐在你胸口上了,」瑞德溫柔地說。「它是個很大的傢伙嗎?」「啊,是的!大極了。還有爪子呢。」「哎,還有爪子。現在好了。我一定整晚坐著,只要它回來就槍斃它。」瑞德的聲音認真而親切,邦妮聽著聽著就不抽泣了。她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受壓抑,現在開始用一種只有他懂得的語言在詳細描述她的那個大怪物。瑞德跟她討論,好像那是真的似的,這使思嘉又厭煩起來了。

  「看在老天面上,瑞德……」

  但是他擺擺手叫她別作聲。後來邦妮終於睡著了,他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我要去活剝那個黑鬼的皮,」他低聲說。「這也是你的過錯。你幹嗎不上來看看是不是點了燈呢?」「別傻了,瑞德,」她悄悄地說。「她養成了這個習慣,就是因為你遷就她。有多少孩子害怕黑暗,可是他們慢慢就習慣了。韋德本來也怕,但我沒有遷就他。你只要讓她哭一兩個晚上……」「讓她哭!」霎那間思嘉以為他要動手打她了。「你要麼是個笨蛋,要麼是個我從沒見過的最沒人性的女人。」

  「我可不要她長大以後變得又神經質又膽小」「膽小?見鬼去吧!她身上連一點膽小的影子也沒有。只不過你毫無想像力,因此才不能理解那些有想像力的人……尤其是一個孩子……的痛苦罷了。要是一個有爪子有角的東西來坐在你胸口上,你會叫它流開去,對罷?你會拚命大喊大叫呢!你好好回想一下,太太,我曾經聽見你像只燙壞的貓似的狂叫著醒來,那僅僅因為你夢見在霧裡奔跑而已。而且這種事不久以前還發生過呀!」思嘉被堵回去了,因為她從來不喜歡去想起那個夢。而且叫她去回憶瑞德曾經以幾乎像現在安慰邦妮這樣的態度安慰過她,也是很難堪的。所以她便迅速改換了進攻的方式。

  「你這樣做正好是遷就她,而且……」

  「而且我打算繼續遷就下去。只要我這樣做,她就會逐漸克服它,把它忘了。」「那麼,」思嘉刻薄地說,「你要是打算當保姆,你就得想辦法改變一下習慣,晚上早點回家,也不要再喝酒了。」「我一定早早回來,不過我高興時還會喝得爛醉的。」從那以後他確實回來得早了,往往在邦妮上床睡覺以前好久就到了家裡。他坐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直到她瞌睡得漸漸把手放鬆了為止。這時他才踮著腳尖悄悄下樓,讓燈光照亮地點在那裡,門也半開著,好叫她一旦醒來害怕時他聽得見。從此他再也不想讓她在黑暗中受驚那樣的事重新發生了。全家的人都常常當心那盞燈熄滅了,思嘉、嬤嬤、百里茜和波克時常躡手躡腳上樓看看,保證不出什麼意外。

  他每次回家都沒有喝醉,不過這決不是思嘉的功勞。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大量飲酒,儘管這從來沒有真正醉過,有一天晚上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還特別強烈,他把邦妮抱起來,把她一下扛在肩上,然後問她:「你要給你親愛的爸爸一個吻嗎?」她聳起她那個翹翹的鼻子,扭擺著要下地來。

  「不,」她坦率地說。「髒著呢。」

  「我怎麼了?」

  「有股臭味。艾希禮叔叔沒有臭味。」

  「唔,我真該死,」他懊悔地說,一面把她放在地上。「我還從沒想到竟然我自己家裡會有個提倡戒酒的人呢!」不過從那以後,他就限制自己晚飯後只喝一杯葡萄酒了。

  邦妮是被允許喝他杯子裡剩下的那一點的,她一點也不覺得葡萄酒有什麼臭味。這樣一來,他面頰上那兩塊開始隆起的胖堆兒就漸漸消失,那雙黑眼睛下面的兩個圈圈也不再顯得那麼黯淡而深陷了。由於邦妮喜歡坐在他的馬鞍前頭外出,他現在騎馬在外邊遊蕩的時間也多了起來,結果臉孔曬得黑黑的,膚色也比以前深了不少。他看來已更加健康,也更加快活了。

  每當他騎著馬,鞍前帶著那個小女孩從旁邊走過時,那些原先討厭他的人現在都開始露出了微笑。那些以前一直認為沒有哪個女人跟他在一起不出亂子的婦女,如今也常常在大街上停下來跟他交談,稱讚邦妮幾句。甚至有幾位最古板的老太太都覺得,一個能像他這樣的細心的商討孩子的毛病和問題的男人,是不可能壞到哪裡去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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