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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佳人—飄(68)

《Gone with the Wind》
瑪格麗特.密契爾(Margarent Mitc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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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蘭為人很敏感,她覺得自己不該惹思嘉傷心,因此十分內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讓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後幾個月才生下韋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麼會粗心到這個地步,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呢?

「親愛的,讓我給你脫衣裳,快睡覺吧,」媚蘭低聲下氣地說。「我替你按摩按摩頭頸好嗎?」「別管我了,」思嘉說,臉孔像石板似的緊繃,這時媚蘭越發覺得罪過,便真的哭著離開了房間,讓思嘉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並沒有哭,她只是滿懷委屈、幻滅和妒忌。不知怎樣發洩才好。

她想,既然媚蘭肚子裡懷著艾希禮的孩子,她就無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裡去,她不知怎樣在媚蘭面前隱藏自己內心的隱密。不讓她看出來。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已打定主意,準備吃過早點就即刻收拾行裝。可是,當她們坐下吃早飯,思嘉一聲不響,顯得陰鬱,皮蒂姑媽顯得手足無措,媚蘭很痛苦,她們彼此誰也不看誰,這時送來一封電報。

電報是艾希禮的侍從莫斯打給媚蘭的。

「我已到處尋找,但沒有找到他,我是否應該回家?」誰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三個女人驚恐地瞪著眼睛面面相覷,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頭打消得一乾二淨。她們來不及吃完早點便趕進去給艾希禮的長官發電報,可是一進電報局就發現那位長官的電報已經到了。

「威爾克斯少校於三天次前執行偵察任務時失蹤,深感遺憾。有何情況當隨時奉告。」從電報局回到家裡,一路上真是可怕極了。皮蒂姑媽用手絹捂著鼻子哭個不停,媚蘭臉色灰白,直挺挺地坐著,思嘉則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發呆,好像徹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蹌著爬上樓梯,走進自己的臥室,從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來準備祈禱,可是她怎麼也想不祈禱詞來。她好像掉進恐懼的深淵,覺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過臉去,不再理睬她了。她愛上了一個已婚的男人,想把他從他妻子的懷中奪走,因此上帝要懲罰她,把他殺了,她要祈禱,可是抬不起頭來仰望蒼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淚,淚水似乎灌滿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裡燃燒,可是就是湧不出來。

門開了,媚蘭走進房來,她那張臉孔很像白紙剪成的一顆心,後面襯著那叢烏黑的頭髮,眼睛瞪得很大,像個迷失的黑暗中嚇壞的孩子。

「思嘉,」她邊說邊伸出兩隻手來,「請你務必饒恕我昨天說的那些話,因為你是……你是我現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愛的艾希禮已經死了!」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懷裡,她那對小小的乳房在抽其中急劇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們兩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緊緊地抱著,同時思嘉也在痛哭,跟媚蘭臉貼著臉痛哭,兩個人的眼淚交流在一起,她們哭得那樣傷心,可是還沒有哭不出聲來的地步。艾希禮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愛把他害死的呀!想到這裡她又抽泣起來,媚蘭卻從她的眼淚中獲得一點安慰,更是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至少,」她低聲說,「至少……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可我呢,」思嘉心想,這時她難過得把妒忌這種卑微的心理也忘記了。「我卻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除了他向我道別時臉上的那番表情,什麼也沒有啊!」最初的一些報道是「失蹤……據信已經死亡」,出現在傷亡名單上,媚蘭給斯隆上校發了十多封電報,最後才收到一封充滿同情的回信,說艾希禮和一支騎兵小隊外出執行偵察任務,至今沒有回來,這中間聽說在北軍陣地內發生過小小的戰鬥,驚惶焦急的莫斯曾冒著生命危險去尋找艾希禮的下落,但什麼也沒有找到,媚蘭現在倒顯得出奇的鎮靜,連忙給莫斯電匯了一筆錢,叫他即刻回來。

到「失蹤……據信被俘」的消息出現在傷亡名單上時,這悲傷的一家人才又開始懷抱樂觀的心情和希望了。媚蘭整天守在電報局裡,還等候每一班火車,希望收到信件,她現在病了,同時妊娠起的反應愈來愈明顯。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臥床休息,不知哪裡來的一股熱情激勵著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寧。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許久,還聽見她在隔壁房間裡走動的聲響呢。

有天下午,她由驚慌的彼得大叔趕著馬車、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著從城裡回來,原來她在電報局暈倒了,幸好瑞德從旁邊經過,突然發現,才護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樓,送進臥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這時全家人都嚇得手忙腳亂,連忙弄來燒熱的磚頭、毯子和威士忌,讓她完全甦醒過來。

「威爾克斯太太,」瑞德突如起來地問,「你是懷孩子了,是嗎?」要不是媚蘭剛剛甦醒,還那樣虛弱,那樣心痛,她聽了這個問題一定會羞死了。因為她連對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懷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覺得很難為情。怎能設想讓一個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這樣男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可如今軟弱無力地獨個兒躺在床上,便只得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當然,點頭之後,事情也就並不怎麼可怕了,因為他顯得那麼親切,那麼關心。

「那麼,你一定得好好保重,這樣到處奔跑,日夜焦急,是對你毫無益處並且要傷害嬰兒的!只要你允許,威爾克斯太太,我願意利用我在華盛頓的影響。把威爾克斯先生的下落打聽清楚。如果他當了俘虜,北軍公佈的名單上一定會有的;如果沒有,情況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煩了。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否則說老實話,我就什麼也不管了。」「啊,你真好,」媚蘭喊道。「人們怎麼會把你說得那麼可怕呢?」接著,她想起自己沒有什麼能耐,又覺得跟一個男人談懷孕的事實太羞人了,便難過得又哭起來。這時思嘉拿著一塊用法蘭絨包著的磚頭飛跑上樓,發現瑞德正拍著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這人說到做到。人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門路,也不敢問,因為這可能牽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間的一種親密關係。

一個月以後,他就得到了消息,他們剛一聽到時簡直高興得要發瘋了,可是隨即又產生了揪心的焦慮。

艾希禮沒有死!他只是受了傷,被抓起來當了俘虜,看來目前在伊利諾斯州的羅克艾蘭一個戰俘營裡。他們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只想到他還活著,別的什麼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歡欣鼓舞。可是一經冷靜下來,他們就面面相覷地同聲叨念著「羅克艾蘭!」那口氣彷彿是說:「進了地獄!」因為就像安德森維爾這個地名在北方臭不可聞一樣,羅克艾蘭在每個有親屬囚禁在那裡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當時林肯拒絕交換俘虜,相信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繼續供養和看守戰俘,從而加重它的負擔,促使戰爭早日結束,因此在佐治亞州安德森維爾仍關著成千上萬的北軍俘虜。這時南方士兵的口糧已經很少,給傷病員的藥品和繃帶實際上沒有。他們哪能拿出什麼來供養俘虜呢?他們只能給俘虜吃前線士兵吃的那種肥豬肉和乾豆,這就使北方佬在戰俘營像蒼蠅似的成批死去,有時一天死掉一百。北方聽到這種報導以後十分惱怒,便給聯盟軍被俘人員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羅克艾蘭戰俘營的情況是最壞不過的了。食物很少,三個人共用一條毯子,天花、肺炎、傷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個地方得了傳染病院的惡名。送到那裡去的人有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還了。

可艾希禮就是在那個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禮儘管還活著,但是他受了傷,而且是關在羅克艾蘭,他被解送到那裡時伊利諾斯已經下了很厚的雪了。他會不會在瑞德打聽到消息以後因傷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犧牲品?或者得了肺炎,在高燒中胡言亂語,可身上連條毯子也沒有蓋呢?

「啊,巴特勒船長,還有沒有辦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響把他交換過來呢?」媚蘭叫嚷著問。

「據說,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個孩子掉過大顆顆可的眼淚,可是對於安德森維爾瀕死的成千上萬個北方兵卻毫不動心呢,」瑞德憑著一張嘴說。「即使他們全都死光,他也無所謂。命令已經宣佈……不交換。我以前沒有跟你說過,威爾克斯太太,你丈夫本來有個機會可以出來,但是他拒絕了。」「啊,沒有!」媚蘭不相信有這種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軍隊到邊境去打印第安人。主要是從南軍俘虜中招募。凡是報名願意宣誓效忠並去同印第安人作戰為時兩年的俘虜,都可以獲釋並被送到西部去,威爾克斯先生拒絕這樣做。」「啊,他怎麼會呢?」思嘉嚷道。「他為什麼不宣誓離開俘虜營,然後立刻回家來呢?」媚蘭似乎有點生氣地轉向思嘉。

「你怎麼會認為他應該做那種事呢?叫他背叛自己的南部聯盟去對北方佬宣誓,然後又背叛自己的誓言嗎?我倒是寧願他死在羅克艾蘭也不要聽到他宣誓消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種事來,我就永遠也不再理睬他了,永遠不!當然,他拒絕了。」思嘉送瑞德出去,在門口憤憤不平問:「如果是你,你會不會答應北方佬,首先保住自己不死,然後再離開呢?」「當然嘍,」瑞德咧著嘴,露出髭鬚底下那排雪白牙齒,狡獪地說。

「那麼,艾希禮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他是個上等人嘛!」瑞德答道。思嘉很詫異,他怎麼能用這個高尚的字眼來表達出如此諷刺而輕蔑的意味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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