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媚蘭和皮蒂帕特小姐坐著馬車停在《觀察家日報》社門前,她們打著陽傘坐在車裡。馬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思嘉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著搖晃。皮蒂激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隻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媚蘭像一尊石雕,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雙黑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裡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姑媽,拿著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思嘉離開我。」思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艾希禮的第一個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裡。艾希禮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群,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米德太太歪戴著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費爾攙扶著站在那裡,麥克盧爾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掩蓋她們的黑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灰白頭髮洩露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范妮.埃爾辛則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當然,范妮是不會為她兄弟這樣擔憂的,那麼,她是否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呢?)梅裡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裡輕輕拍著梅貝爾的手,梅貝爾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她這樣出來公開露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沒有人聽說過路易斯安那的軍隊也到了賓夕法尼亞嘛。大概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裡士滿吧。人群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著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瑞德.巴特勒騎著馬小心地向皮蒂姑媽的馬車靠近。思嘉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他怎麼敢騎著一匹駿馬,穿著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挺的亞麻布套服,叼著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艾希禮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卻光著腳、冒著大汗、餓著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他慢慢穿過人群,老頭們吹著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裡韋瑟太太在馬車裡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髒又毒了。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著帽子向媚蘭和皮蒂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思嘉身邊,俯下身低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米德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說勝利就像平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思嘉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隻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說,「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群開始騷動,準備沿著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們不要去,」他在馬鞍上站起身來,舉起手喊道:「你們就待在原地吧!名單已送到兩家報館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長,」媚蘭喊道,一面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真該謝謝你跑來告訴我們!名單幾時張貼呢?」「交給報館已半個小時了。很快會公佈的,太太。管這外事的軍官一定叫印好才讓公佈,因為恐怕群眾會衝進去要消息。哎,你瞧!」報館側面的窗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手裡拿著一疊窄長的印刷品,上面是剛剛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擁上前去搶。把那些長條紙一下撕成兩半,有人搶到了就拚命擠出來急於要看,後面的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在叫喊:「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拉住韁繩,」瑞德一面跳下馬,一面把韁繩扔給彼得大叔。人們看見他聳著一對高出眾人之上的肩膀,拚命推搡著從身邊擠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好幾張名單,他扔給媚蘭一張,其餘的分發給坐在附近馬車裡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麥克盧爾姐妹、米德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
「快,媚蘭,」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媚蘭的手在嗦嗦發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極了。
「你拿去吧,」媚蘭低聲說,思嘉便一把搶了過來。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們在哪裡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威肯斯……溫……澤布倫……啊,媚蘭,他不在裡面!他不在裡面!姑媽?啊,你怎麼了,媚蘭,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媚蘭。」媚蘭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擺來擺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她鼻子底下,思嘉從另一邊扶著那位胖老太太,心裡也在歡樂地歌唱,艾希禮還活著,他甚至也沒受傷呢。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多麼……她聽到一聲低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范妮.埃爾辛把頭靠在她母親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馬車踏板上,埃爾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一面平靜地吩咐車伕:「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單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見休.埃爾辛的名字,這麼說,范妮一定是有個情人在前線,現在死了!人群懷著同情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路,後面跟著麥克盧爾姐妹那輛小小的柳條車。趕車的是費思小姐,她的臉板得像石頭似的,她的牙齒至少又一次給嘴唇包了起來,霍妮小姐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她挺直腰坐在費思身邊,緊緊抓住妹妹的裙子。她們都顯得很老了。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但是達拉斯死了。「媚蘭!媚蘭!」梅貝爾喊道,聲音顯得很快活。「雷內沒事!還有艾希禮,啊,感謝上帝!」這時披肩已從她肩上掉下來,她那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裡韋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沒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內……」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媚蘭,你瞧!-—米德太太,請看呀!達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著兩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聽到有人叫她也沒有抬起頭來,不過小費爾坐在旁邊,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媽,媽,」他可憐巴巴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來,正好觸到媚蘭的目光。「現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親愛的!」媚蘭驚叫一聲,哭泣起來,一面把皮蒂姑媽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馬車,向大夫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費爾無可奈何地極力安慰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殺掉……」」不!」米德太在哽咽著說,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胳臂,好像決不放它了似的。
「費爾.米德,你就別說了!」媚蘭輕聲勸阻他,一面爬進馬車,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摟在懷裡。接著,她才繼續對費爾說:「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對你媽有幫助嗎?從沒聽說過這種傻話。還不快趕車把我們送回家去!」費爾抓起韁繩,這時媚蘭又回過頭去對思嘉說話。
「你把姑媽送到家裡,請馬上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不能給大夫捎個信去?他在醫院裡呢。」馬車從紛紛四散的人群中出發了。有些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是受到沉重打擊後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思嘉低著頭在看那張模糊的名單,飛快地讀著,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禮已經沒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別的人了。啊,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和全佐治亞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啊!
我的天!「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很久前那一天,當時他們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決定回家來,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了。「方丹……約瑟夫,列兵。」很壞的小個兒喬!可薩剛生了孩子還沒復元呢!「芒羅……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凱瑟琳.卡爾弗特訂婚了,可憐的凱瑟琳呀!她這是雙重的犧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過薩莉更慘,是兄弟加丈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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