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毀滅(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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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發鬥志昂揚……」校廣播站傳出雄壯的『我們走在大路上』歌曲聲,小詩正在操場上玩。「初一3班的呂小詩……」有人在喊。新學期第一堂體育課是體能測驗。在老師帶領下,先是繞操場跑道慢跑幾圈,小詩和同學們跑得氣喘吁吁,一段輕鬆活動,分批做短跑速度測試,跑過的同學就開始了摔跤,你鉤我絆,不亦樂乎。郊區小學考進來的段小強,個子不高,平衡好,腰的扭力大,連摔倒了幾個。小詩上去試試,假動作一讓,輕輕一推,倒下去了。老師笑笑,吹哨重新集合,滾出兩個鉛球,地上劃條線,做過示範後,男女同學都試投,結果還是段小強投的最遠。接下來,綜合測驗,『勇敢者的道路』,有獨木橋、躍坑、攀障礙、蕩繩和攀越高橋五關。許多同學不敢過,有的過了兩關就下來了。小詩連闖五關,最後攀越高橋竟從橋上走過去的……只有一個女同學喬蓮蓮敢爬高橋,爬上去越過第三節嚇得哭起來,趴在橋上,進退不得。小詩爬上去,在前邊拉住她的手,一步一步把她慢慢解救下來……課間操時間了,「第四套廣播體操現在開始……」全校體操完畢,兩個高中大同學把小詩喊到一邊。帶他到校廣播室去。國慶節遊行時兩個高中同學喊口號嗓子啞了,學校裡要初中部也選一個小同學做廣播員。宋老師因為小詩普通話念得好,就推薦小詩去。廣播組長說要加強社會主義教育,小詩說那我回家拿『黃河頌』來念,行不行?幾個同學都笑,組長說,廣播室是念學校通知和課外學習材料的;又說,『黃河頌』也是非常好的學習資料,學校裡也有,家裡有拿來,大家學學也好。下午自習課一完,小詩挎了書包就回家。
小詩沒出巷口,就聽到大街上高音喇叭在喊:「堅決鎮壓……無產階級專政萬歲!」馬路兩邊站了好多人,快步走出巷口,就見路中間緩緩開著十幾輛車,全部貼的大紅標語,車上押著些人,全都躬著腰,五花大綁,背上插著牌子,緩緩開過去了。看的人神色緊張,表情呆滯。就在這時,由遠而近,傳來了「嗨喲!嗨喲!」的號子聲,和死刑犯押解車交錯而進的,是一線聲勢浩大的壯工隊伍。小詩從人群中擠上前,就看到了一生最難忘的一幕。
夕陽西下,幾十輛板車,全部拉的磚,迤儷一線,一里多長,看不見尾巴……正沿著市中心那條上坡路吃力地走上來。領頭的那輛,裝滿了紅磚,拉在最前面的中年人,衣衫破爛,脖上圍塊毛巾,早已濕透,彎著腰,粗實的纖繩勒進了裸露的肩肉,滿面赤紅,汗流如雨,透濕的毛巾擦一把,剛拉出一步,腿上的肌肉繃得鐵鑄一般,兩眼圓睜,掙命揚頭向後面奮力一聲:「嗨喲!」——幾十輛板車同時發出震天動地的號子:「嗨喲!」「嗨喲!」……所有的縴夫都衣衫濕透,有女人,有小孩,都彎著腰,向上昂著頭,拼盡全力拉著勒進肩肉裡的粗繩,眼睛裡放射出堅毅不屈的光芒……「嗨喲!」「嗨喲!」……小詩一動不動地站著,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了。他感到像看到地獄裡的情景,或者可以說,真正的中國。突然,他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貓娃也在縴夫的隊伍裡,一年未見,貓娃已長高一頭,剃得圓圓的光腦袋,赤紅的臉膛,裸露的胸脯,正弓著背吃力拉著……小詩不顧路上的車輛衝上去,喊了一聲:「貓娃!」貓娃微抬頭,額上已刻劃出皺紋,只白了他一眼,閃出一道寬恕的光芒,晶瑩的汗珠又從臉上滾落,依舊埋下頭去,咬緊了嘴唇,臉部的肌肉像刀刻一樣,嘴裡發出低沉的呻喚,身子一躬一張向前拉去……小詩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連車子開過來都不知道……大街上的人佇立不動,都在觀望。看半個小時裡,落日的餘暉下,幾十輛板車,一百多號人,像移動著一群紫銅色的雕像,腳下留下長長一路汗水的濕跡,緩慢緩慢地前進,又消失在遠處……
小詩擠擠眼淚,趕快往回走。快到家時,一條馬路口的牆上貼了一張告示,很多人都在圍觀,沒有人講一句話。人太多,小詩擠在後面看,看不太清楚,只看到告示上編著號碼,每條後面都有紅色的X,有人看完後出來,臉色凝重;有人若有所思,欲言無語。小詩擠到前面,只見上面寫著「某某,某某村人,……歲,長期……」都是些什麼反革命、地下組織、收聽敵台……之類,最後落款是某某檢查長,畫了一個大大的紅勾,蓋上某某檢察院的大紅章。心裡咚咚跳,怎麼會這個樣子?「媽媽!」小詩跑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到了……我看到……一張……」「你看到了什麼了?大驚小怪的,慢慢說。」媽媽因為上週日加班,今天下午在家補休,正在鍋裡烙餅,頭都沒抬。小詩大概說了一下,媽媽訓斥了一聲說:「小孩子不要看這些東西。」停了一會,媽媽笑著說,「孩子,你也長大了,幫媽媽做件事吧。」
小詩說:「什麼事?」「還有點時間,幫媽媽到東門口買點雞飼料。」小詩說,好!小詩接過媽媽給的錢和袋子,黎亮和二猴他們上門,好久沒有出去玩了,正好一齊到向東門去,——先路過江淮大劇院,又走過天子閣,一路上都是擺小人書攤、賣小氣球、耍猴的、打氣槍的……上了東門大橋,同學趙仙才在橋頭賣烤紅薯。小詩問他為什麼,仙才無奈地說,家裡窮,爸爸住院了,自己每天放學了趕回來都在這賣。小詩聽了很感傷,說我到前面買雞飼料,就又跑又跳往前走。在東門電影院門口,牆上貼的又是那張告示,許多人在看。旁邊地上畫了個圈,有人在賣西北來的核桃糕,很多人在圍觀。賣貨的兩個人,高個子像關公,相貌堂堂;旁邊一個人身材勻稱,面相標緻,像小旋風柴進。倆人說了一大圈核桃糕壯陽補腎的好處,正是張飛賣刺蝟,人強貨扎手,也不知那年頭怎麼就有那麼多患陽痿的,很多人都來買,兩人就來收錢。小詩覺得這倆人挺有意思,就站住了看。高個子就問,有沒有人想找工作,人們一聽就圍得更緊了。高個子和那個中等身材的就坐在台階上,同人小聲談。趙仙才因為媽媽來替他,正回家,到處打聽找工作,也擠到前面聽。小詩看到仙才,仙才說剛才聽賣核桃糕的說在新疆能找到工作。剛說兩句話,就聽得『嗚嗚』的警笛聲,行人紛紛躲避,一輛警車嘯叫著風一樣地開過去了,後面跟著一輛敞蓬的解放牌,上面押著幾個蓬頭垢面的人。一輛自行車差點被撞上,騎車的人扔掉車,跳到橋上人行道上,趕快把車扶起來。旁邊有路人說:「才過節啊,又在抓人了。」車上有個人,面很熟,很亮的眼睛,一臉的血,頭被朝下按著。小詩一看,「是他!」「雷開夫也被抓起來了!」路旁有人驚訝地說。
「為什麼抓他?」小詩跳出一句疑問。
「他在逍遙津演說……」
「什麼演說,發表自由講話就是了……我還看到他在城河公園……」
「年輕人,就是這樣,不知道北啊!」
「不就是一個瘋子嗎,抓他有什麼用……」
群眾一片議論。
「為-什-麼-抓他?」小詩想質問。
小詩想起要買雞飼料的事。跑到飼料場,原來就在電影院旁,已經關門了。趙仙才說我家裡還有一點,就回去拿,小詩他們已經往回走了。快走到家,就聽後面趙仙才哼哧哼哧追上來了,肩上扛著一小袋飼料。小詩接了飼料,就把口袋裡媽媽給的錢掏出來塞在仙才手裡,仙才說不要。小詩說那你要不要,我也不要。仙才就收下了。倆人說好了,哪天帶小詩上郊區農村家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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