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走進自己房裡,把燭台放在高高的五斗櫃上,然後在漆黑的壁櫥裡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門,忽然聽到愛倫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傑拉爾德先生,你得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傑拉爾德一聽便發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裡去找個我不在跟著搞鬼的監工呢?」「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個兒薩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找到新的監工以前,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啊哈!」傑拉爾德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喬納斯生下了……」「必須開除他。」「如此說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裡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思嘉心想。「唔,好呀。一個北方佬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他們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呢?」稍稍停頓了一會,讓傑拉爾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後,思嘉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思嘉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懷有傑拉爾德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只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採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傑拉爾德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十二橡樹」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由於艾希禮和媚蘭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那個縣裡的每一個男人調情。這會使得艾希禮無法忍受,但卻越發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於結婚年齡的男人,從蘇倫的意中人黃鬍子的老弗蘭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查爾斯.漢密爾頓,即媚蘭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艾希禮也一定會被吸引從媚蘭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子。然後,她當然要耍點手腕,安排他離開那一夥,單獨同她待幾分鐘。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可是,如果艾希禮不首先行動起來呢,那她就只好乾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時,他對於別的男人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人確實很想要她,於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現,儘管受到那麼多人愛慕,她在世界上卻只喜歡他一個人,這樣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只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人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說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啊!不過,究竟用什麼樣的態度告訴他,這只是枝節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面,現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裡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彷彿看見他明白真正愛他時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彷彿聽見他身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男人已經跟別的姑娘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後她只得讓自己說服了。於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瓊斯博羅去,並且……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像著,有好一會儼然做起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艾希禮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子發展呢?假如艾希禮並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裡推出去了。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推翻我的整套計劃。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愛倫從沒告訴過她願望和現實是兩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銀白的月色中懷著高漲的勇氣,設想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出自一個16歲的姑娘,那時她已過慣了愜意的日子,認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失敗,認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張清舶的面孔當武器,就能擊潰命運!
第五章
早晨十點。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陽光穿過寬大的窗戶上的天藍色帷簾燦爛地照入思嘉的房間,使那些奶油色牆壁都閃閃發亮,桃花心木傢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紅的光輝,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讓連沿著舊地毯的地方也灑滿了灰色光點。
空氣裡已經有點夏天的感覺,佐治亞初夏的來臨了,春季的高潮戀戀不捨地讓給比較炎熱的氣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滿房間,它飽含著種種花卉、剛抽枝葉的樹木和潤溫的新翻紅土的香味。從窗口思嘉能看到沿著石子車道和兩行水仙花和一叢叢像花裙子般紛披滿地的黃茉莉在那裡競相怒放,爭奇鬥妍。模仿鳥和啊鳥為爭奪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來,在那裡鬥嘴,啊鳥的聲音尖銳而昂揚,模仿鳥則嬌柔而淒婉。
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總會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欞上領略塔拉農場的花香鳥語。可是今天早晨她無暇欣賞旭日和藍天,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匆匆掠過:「謝謝老天爺,總算沒有下雨。」她床上一個匣子裡放著一件蘋果綠的鑲著淡褐色邊的紋綢舞衣,折疊得整整嬤嬤。這是準備帶到「十二橡樹」村去,等舞會開場時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見它便不由得聳了聳肩膀。如果她的計劃成功,今晚她就用不著穿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會開始,她和艾希禮早就啟程到瓊斯博羅結婚去了。這是現在的麻煩……她穿什麼衣裳參加野宴呢?
什麼樣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顯得更為動人和最使艾希禮傾倒呢?從八點鐘開始她一直在試衣裳,試一件丟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惱火,穿著鑲邊的寬鬆內褲,緊身布褡和三條波浪式的鑲邊布襯裙站在那裡。那些被她捨棄的衣服成堆地丟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繽紛,一起凌亂。
配有粉紅長飾帶的那件玫瑰紅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蘭去「十二橡樹」村時已經穿過了,她一定還記得的,也許還會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邊領的黑羽緞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膚十分相稱,不過她穿在身上顯得老成了一點。
思嘉瞅著她那16歲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皺紋和鬆弛的下巴肉似的。可千萬不能在媚蘭那嬌嫩的姿色前顯得穩重和老氣呀!那件淡紫色的條紋細棉面的,配上寬寬的鑲邊和網緣,倒是十分漂亮,可是這對她的身段很不合適。它最好配卡琳那種纖細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覺得要是她穿起來便個女學生了。在媚蘭那泰然自若的姿態旁邊,顯得學生氣可絕對不行呀!還有一件綠方格絲紋綢的,飾著荷葉邊,每條荷葉邊都鑲入一根綠色鵝絨帶子,這是最適合的,事實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為它能叫她的眼睛顯得黑一點,像綠寶石似的,只可惜緊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塊顯而易見的油漬。
當然,她可以把別針別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蘭,可能會看出來。如今只剩下幾件雜色棉布的了,思嘉覺得這些都不夠鮮麗,不適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過的那件綠衣布衫了。但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場,因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領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這件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這種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麼合適,但她並不怕將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來。
站在鏡前她扭著身子端詳自己的身影,心想實在看不出渾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處。她的脖子短,但渾圓可愛;兩臂豐腴,也很動人。她的兩個乳房被緊身褡撐得隆然突起,非常可愛。她從來不用像大多數16歲的姑娘們那樣,在胸衣的襯裡中縫上小排小排的絲棉來使乳房顯得更加豐滿和曲線分明。她很高興自己繼承了愛倫那纖細白嫩的雙手和小巧玲瓏的雙足,並且希望還能長到愛倫那樣的身高,不過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滿意了。不能把腿顯露出來,多可惜,她想著,一面提起襯裙遺憾地打量寬鬆內褲裡那雙豐腴而白淨的腿。她天生有這樣兩條腿呀!甚至連費耶特維爾學院的姑娘們也那樣羨慕呢!至於談到她的腰肢,在費耶特維爾,瓊斯博羅,或者所有三個縣裡,誰也沒有她這樣纖腰裊裊,令人著迷呢!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實際問題上來了。那件綠花布衫的腰圍是17英吋,但嬤嬤卻按照那析羽緞衣服把她的腰身作為18英吋來束了。嬤嬤本應該她束得更緊緊的。她推開門一聽,嬤嬤沉重的腳步聲在樓下穿堂裡轟轟震響,便連忙高聲喊她,因為她知道這時愛倫正在薰臘間給廚子分配當天的食物,即使放聲也不礙事。
「有人以為俺會飛呢。」嬤嬤抱怨著爬上樓來。她撅著跟走進屋裡,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誰打架似的。她那雙又大又黑的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食物,那是兩隻塗滿黃油的大山芋、一摞淌著糖漿的蕎麥麵餅和一大片泡在肉湯裡的火腿。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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