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138)
第十一章 正義無限
十六、父親走了(上)
父親走了,在與癌症抗爭了整整三年之後,父親離開了我們。父親走了,揹負著一生的磨難與坎坷,父親離開了這個世界。父親走了,帶著無限的牽掛與留戀,父親離開了他的髮妻。父親走了,帶著無限的疼愛與關懷,父親離開了他的兒女們。
父親是二○○四年四月二日,也就是清明節前兩天的下午四點五十八分去世的。那天早上,姐夫帶著父親的外孫貝貝從千里之外的河北廊坊趕回武漢;那天下午,我從外面買回了預備父親後事的最後一批物品:金黃色的床單,雪白的內衣、內褲。所有最親的親人,都聚集到了父親的病床前。父親仍然昏迷著,呼吸非常急促。當兒子的看著父親的生命之光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禁不住潸然淚下。我靜靜地坐在父親床邊,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把臉埋進父親那寬厚溫暖的手掌中,最後一次感受父親的愛撫,淚水浸濕了父親的手。
姐姐走過來對我說:「小亞,你跑了一天了,躺在那張床上休息一下吧。」我說:不,我要握著咱爸的手。姐姐聽了我的話也就不再勸我,並且也默默地坐在父親的床邊,握起了父親的另一隻手。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淌,淚水在一滴一滴地灑落;窗外金色的夕陽,輕輕地灑在父親的身上。我陶醉在父親的愛撫中,我寧願時光能夠凝固,寧願這一刻變成永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父親急促的呼吸聲忽然停頓了一下,然後父親輕輕地,而又意味深長地歎了一口氣。我睜開淚水模糊的雙眼,發現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雖然我早就知道訣別的一刻是早晚都要來到的,但我依然不願放棄,急忙喊來了醫生和護士。然而這無濟於事,幾分鐘以後,父親的心臟永遠停止了跳動。醫生們都已經不再努力了,但我還是不肯放棄,哭喊著趴在父親身上徒勞地為他做人工呼吸,希冀著出現奇蹟。然而奇蹟並沒有出現。就這樣,父親緊緊握著兒女的手,踏上了去天堂的路程。從此,人間少了一位慈祥善良的父親,天堂多了一位正直寬厚的老人。雖然我為父親的離去而痛心疾首,但這對他來說何嚐不是一種解脫:意味著他可以安靜地長眠,再不用忍受那難熬的疼痛。是的,父親,我為您高興,您再也不用受苦。
父親喜歡穿西裝,戴禮帽,在遺囑中交代我們在他身後要穿西裝入殮。西裝好買,但那種老式的呢制禮帽卻已經逐漸淡出了市場。那天我走遍了武漢的大小商場,都沒見到有那種禮帽出售。但我不想讓父親遺憾,沒有放棄尋找。也許是上蒼感動於我的執著,終於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舖裡,我買到了父親最喜歡的那種禮帽。在從老闆手中接過禮帽的一剎那,我感激得簡直想哭,因為這位老闆終於讓父親能夠衣著一絲不苟地去另一個世界。
我們全家一邊默默地流著熱淚,一邊為父親仔仔細細地擦洗了身子。父親愛乾淨,但由於骨骼劇烈的疼痛他生前最後兩個月已經不能洗澡,現在要走,就讓父親乾乾淨淨地走。當我們把父親裡裡外外的衣服都穿好以後,我們驚訝地發現父親那原本被病痛折磨得扭曲而憔悴的臉,竟然變得無比安詳與寧靜,彷彿沉沉睡去,正在做著甜美的夢。
運送父親遺體的推車到了。母親痛切地呼喚著父親的名字,抱著父親的遺體痛哭。最後,母親送給父親一個深長的吻別,溫暖的淚水滴落到父親那已經逐漸冰冷的面頰上。這是當年兩個淪落天涯的人,三十七年同風雨、共患難歲月的總結。做兒子的雖然也掩面而泣,但兒子更怕母親傷及身體,只好硬忍住內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哽咽著勸慰著母親。兒子和管理員一起,把父親輕輕地放在車上。母親用一張潔白的床單輕輕覆蓋住父親的身體,生怕驚擾了父親的安睡。
為了不讓母親再觸景生情地傷心,兒子要母親留在了病房裡。兒子和女婿一起默默地推著父親的遺體走向太平間,姐姐領著外孫貝貝跟在後面。剛剛出了住院部的大門來到院子裡,一陣微風吹來,父親的被單被掀起一角,露出了父親安詳的面容。是的,父親不願意離去,不願意離開他所熱愛的親人們,不願意離開他所留戀的世界。不知為什麼,此時我的耳邊不由自主、反反覆覆地響起一首憂傷的歌:對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單的我還是沒有改變,美麗的夢何時才能出現,親愛的你好想再見你一面;秋天的風一陣陣地吹過,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麼,為什麼留下這個結局讓我承受……
此時已經是夜幕沉沉,靜謐的空氣中瀰漫著鮮花的芬芳。父親,你再聞一聞,這花是多麼香;父親,你再聽一聽,這夜是多麼靜;父親,你再觸一觸,這風是多麼柔;父親,你再看一看,這景是多麼美。
快到太平間的時候,管理員要我們等一下,說他要到辦公室裡取鑰匙。等他走後,我掀開覆蓋在父親臉上的床單,又看到了父親那張熟悉、親切而安詳的臉。我猛然意識到,這一次父親是真的要走。一陣從未有過的異常痛楚佔據了我的心,我再一次緊緊握住父親的手,慢慢地跪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發出了撕心裂腹的哭聲。是啊,母親現在不在我身邊,我的眼淚可以自由地縱情地飛。
八歲的小外孫貝貝還不懂得生與死的真諦,他還在問:我們這是送姥爺去哪啊?姐夫一邊抽泣,一邊哽咽著說,送姥爺去很遠的地方。貝貝又問:那姥爺什麼時候回來呢?姐姐大哭著回答說,姥爺再也不回來了,快親姥爺幾下。聽到這裡貝貝彷彿明白了,哭喊著趴在姥爺身上,吻遍了姥爺那張慈祥的臉。
父親的遺體被放進了冰櫃裡,兒子則跑到街上,為父親買回了整整兩大提兜的紙錢。我們在太平間外院子裡的地上畫了一個大圈,熱淚流成了小河。我們呼喚著父親,讓父親來收錢。熊熊的火光映紅了晚輩們的臉,也折射出每個人臉上晶瑩的淚滴。帶著火星的灰燼星星點點地向天空中飄去,貝貝問這是為什麼;我說,這是姥爺在收錢。突然間一陣風兒吹過,火光向我們迎面撲來。貝貝嚇得直往後跑,我說,貝貝別跑,這是姥爺想擁抱我們。
妻子兒女們實在不忍心讓父親一個人孤獨地躺在太平間裡,於是我和姐姐留下來陪伴著父親。我和姐姐回顧著父親的一生,懷念著那永不會再有的父愛,談一陣,哭一陣。父親,你聽見了嗎?你的兒女不願你離去。四月的風兒輕輕吹拂著姐弟倆的臉,想把臉上的淚痕舔乾,干一陣,濕一陣。父親,你看見了嗎?你的兒女想和你廝守到永遠。
父親以前身體一向健康,三年前誰都沒有料到父親會這麼快離開我們。因此,父親沒有留下健康的晚年照片;等到發病以後,他就始終被病痛所折磨,當時照的幾張相片面容都憔悴不堪。父親臨走前談到了掛他的遺像,他說,他最喜歡自己在三十二歲那一年照的一張照片,就在那一年他認識了我母親。父親說,不要把他憔悴的老年照當遺像,要留就給親人留下最美好的記憶。
在父親患病期間,他的妻子無微不至地照顧他,他的兒女想盡辦法孝順他,最大限度地為他減輕了痛苦。父親說,雖然這個病疼起來讓人覺得痛不慾生,但一見到親人,他就感覺到無比溫暖和幸福,支撐著他活下去,痛並快樂著。父親總是慶幸自己遇到了我母親,感覺自己這一輩子沒有為母親做什麼,一直都是母親在照顧他,因此他感到愧疚。父親對母親說,這一輩子我是沒辦法了,如果真有來生,我一定會好好報你的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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