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130)
第十一章 正義無限
十一、醫院黑幕 (上)
「健康所繫,性命相托。當我步入神聖醫學學府的時刻,謹莊嚴宣誓:我志願獻身醫學,熱愛祖國,忠於人民,恪守醫德,尊師守紀,刻苦鑽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發展。我決心竭盡全力除人類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維護醫術的聖潔和榮譽。救死扶傷,不辭艱辛,執著追求,為祖國醫藥衛生事業的發展和人類身心健康奮鬥終生。」這是我摘自《中國醫學生入學誓言》裡的一段話。每當我看到這一段莊嚴而神聖的承諾時,我內心就會產生出一種難以抑制的感動:這世間還有什麼信任,能夠比「性命相托」更加厚重呢?
從小我對醫生這一職業就有一種崇敬感。在我看來,醫生們用自己的醫術,把瀕死的病人從死神手中拯救出來,賦予他們第二次生命,是多麼崇高和令人敬佩呀!南丁格爾、柯棣華、白求恩這些閃光的名字,曾經激勵著年少的我。我最初的理想是當一名宇航員,後來覺得實在是過於「不著天地」了,於是漸漸地想當一名醫生,又想考軍事院校當軍人,最好是當軍醫,魚和熊掌二者兼得。結果到了初中畢業前體檢時,我竟然被檢查出來是色弱。我原來學繪畫時,一直都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但到了體檢時,我橫看豎看就是認不出花花綠綠的色盲檢查表上的某些數字。因此,我也就死了長大做一名醫生或軍人的心。雖然我未能如願以償,但我仍然崇敬醫生這個職業。
從二○○○年國慶節以後,我父親就開始持續不斷地腹瀉或高燒。開始只以為是從山西來武漢水土不服,當拉肚子和感冒等小毛病來治。整整半年時間裏,醫院去了不少回,藥吃了不少盒,但就是始終不見好。二○○一年三月初,父親又一次發起高燒,外帶胸腔劇烈疼痛。到醫院檢查,醫生診斷為「心肌炎」,住院治了幾天不但不見好,反而越來越疼痛了。後來醫院發現父親胸腔積水,又懷疑是「胸膜炎」。直到三月下旬,父親在做抽血檢查時,一位細心的大夫看到高得嚇人的血沉和球蛋白指標時說出了自己的懷疑:「你該不會是得了血液病吧?」在這位大夫的建議下,我們來到了一所全國聞名的大醫院:A醫院進行全面血液檢查。
果然,檢查後很快查明父親的病,竟然是一種罕見而凶險的惡性腫瘤——多發性骨髓瘤。剛剛得到這個消息,我和母親真無法相信,為什麼偏偏是他會得上這種聞所未聞、發病率只有十萬分之一的絕症。懷著一絲僥倖,我們帶著父親到好幾個大醫院複查。可是,所有的檢查結果都無一例外地、冷冰冰地顯示:這是真的。最後一份確診報告也是A醫院出的,我拿報告那天,檢驗室幾個醫生正在閒嘮。把那份沉甸甸的檢驗報告遞給我時,一位化驗員一邊嬉鬧,一邊漫不經心地告訴我:這個病就別治啦,回家準備後事吧。我當即心頭一沉,然後又問難道沒有一絲希望了嗎?化驗員笑了笑,說:化療,可以拖幾個月,好的拖幾年,不過嘛……那可是要用錢堆起來的。
得知這個噩耗,我母親的血壓驟然升高,連路都不能走了。後來到醫院檢查時才發現她的高壓達到了二百二十,低壓達到一百三十五;幸虧發現及時吃上降壓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為了父親的情緒,我們母子一直把這個消息瞞著他,只告訴他這是一種發展很慢、通過化療可以治癒的病,即使無法治癒一般也有七、八年的生存期,最長的有二十多年的。父親樂觀豁達,知道母親血壓高還寬慰母親說:人過七十古來稀,自己已經六十六歲了,再活七、八年也七十多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沒得這病的也該死了,你還急什麼呢?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能見見孫子。
表面上母親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背地裏只有我們母子時母親就以淚洗面。母親忍住悲傷跟我商量說:本來到武漢落戶,還想幫幫你們,卻沒想到竟然得了這麼一個病。既然這病這麼貴,是不是就不治了?老的治不好,別把小的也拖垮,你爸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我寬慰母親說:「媽,贍養老人是我們下一代的義務。別說現在咱們經濟條件還過得去,就是賣房借款、傾家蕩產也要治,找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大夫治,國內治不了國外治。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爭取,我想俺姐也肯定是這樣想的。」
就這樣,我父親住進了大名鼎鼎A醫院血液內科。之所以選擇這家醫院,就是因為它名氣大,特別在血液病方面很有研究。辦住院那天,給我父親會診的教授看他衣著整齊、又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於是問他:你是高幹嗎?是高幹就住高幹樓。父親回答:不是。接著那教授又問:那你是廠長經理嗎?是廠長經理就住保健樓。我父親回答說:「我是普通工人,不是高幹不是大款。」於是那教授說:「那你就進住院部吧,不過現在沒有病床,只能住加床(【注】加床是醫院在病床緊張時,在走廊裡臨時搭起的床鋪)。」
我在互聯網上認識了一位叫陳敏的網友,是《劉文彩真相》和《歷史的先聲》等幾部書的作者。陳網友的妻子就在這家醫院工作,他們兩口子都是非常熱情而真誠的人。本來我和陳網友也就是在網上聊過幾句天,此時人家知道我父親住院的消息,趕緊跑過來幫忙。當我們來到住院部時,發現那裏早已人滿為患。我看著人來人往的走廊上臨時搭起來的矮小而狹窄的行軍床,心想在這種環境下不利於父親養病。因此,我和陳敏走出住院部,找找看有沒有條件好一點的病房。
這座醫院有三個地方可以住院,一是四層樓高的「幹部病房」,我以前去過——不是自己住,是探望一個生病的領導。「幹部病房」雖然外表樸實,但裡面條件極為舒適、設備齊全,連病房也分為臥室、會客室兩間,病區人很少,顯得非常安靜。由於患者多為各級「公僕」,這裡的護理也週到,醫生、護士說話總是輕言細語,甚至不乏討好獻媚者。但這是高幹病房,不但收費昂貴,而且還有級別限制:以前只准某級別以上幹部住,現在雖然在病床不緊張的時候有錢也能住,但一遇有「公僕」住院、床位不夠時,「主人」就必須得騰房子。因此,在這裡住院不保險。
第二處就是一個合資性質的「中外合資××保健中心」,簡稱「保健樓」。這個「保健樓」是一棟約二十層左右的高層建築,顯然是剛剛投入使用不久,裝修得像賓館一樣,病房分單間和標準間。單間我就不敢去看了,只看了一下標準間,發現裡面設施也的確像賓館一樣,但是病房面積明顯比「高幹病房」小多了,也不分什麼臥室會客室。條件按說不錯,只是價格不菲:即使不用藥,每天光各項護理費用累加起來也有三、四百元左右。看來,即使對於我這個在這座城市中的中等偏上收入的人來說,也是一筆沉重的負擔,難怪那教授要問我們是不是「廠長經理」了。我本來想讓父親住進去享享福,然而當我回來跟父親講時,立即遭到了父親的堅決反對。他說: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能治病就夠了,不要花冤枉錢講條件;如果你非要我住那裏,我就回家不治了;在普通病房有床位之前,我睡幾天過道也無所謂的。
好在住了兩天的加床之後父親有了正式的床位。這是一個只有三十多平米的房間,大約長六米、寬五米,裡面放了八張病床。由於房間小、床位多,裡面擁擠不堪。試想,八張病床,每張寬約九十公分,長約一點九米,床與床之間僅有零點六米的空擋,中間只有寬一米左右的過道。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卻要擠上至少十六個人,八個病人和每床至少一個陪護人員。由於血液內科住的都是白血病、骨髓瘤和紅斑狼瘡等重症病人,很多病人生活不能自理,排便、進餐都在病床上,擁擠的房間裡總是瀰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惡臭。入夜,重症病號的呻吟聲、哭泣聲,陪護人員的鼾聲攪在一起讓人難以入睡。我覺得在這樣的房間裡待久了,真是沒病也要待出病來。
不幸嗎?不,我們已經夠幸運了。因為我們畢竟還有張病床來治病,畢竟還有一定的收入來支付高昂的醫療費用。真正不幸的是,那些明知道病魔一步步奪走親人或自己的生命卻無力救治的人,那些眼睜睜地等待死亡來臨而無可奈何的人們。和他們相比,我們已經幸運得不能再幸運了。在陪護父親的日子裡,我發現一個奇怪現象:經常有人坐在住院部樓梯上哭泣,有時甚至是全家幾口痛哭。一開始我以為這些人是得知親屬患了不治之症,悲傷過度而哭;由於我自己也面臨同樣處境,因此就顧不上他們了。可是後來有一天我父親告訴我,那天他看到有母女倆相擁而泣,就上前去安慰她們幾句,一問情況才知道她們是因為女兒得了白血病,來住院部一打聽那天文數字的治療費讓她們根本無法負擔,因此才傷心哭泣。那天我父親一晚上心情都不好,緊鎖著眉頭,飯也沒吃幾口。「解放五十年了!窮人還是看不起病!」父親痛苦地說,「這是什麼世道?有權有錢的人烏龜王八吃膩了就吃金子,可窮人得了病只有等死!」接著,他回憶起七十年代一件事:當時,他的一名工友因為鐵屑插進手掌中化膿引起敗血症,局醫院沒法治立刻就送到鐵路總醫院,還派了三個人輪流招呼。「要是現在,他只有等死了!」父親感歎道,「他治不起!」
就在那些窮人因為治不起而回家等死、抱頭痛哭時,就在同一所醫院裡,外表樸實內部豪華的高幹樓掩映在綠樹紅花中,顯得莊嚴而神聖;新落成的保健樓還散發著新刷的油漆味,就像暴發戶那樣顯得富態奢華;可是,這兩個地方的人總是非常少。與它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低矮破舊、灰□□的普通病房,那裏的人始終川流不息。此情此景,真讓我深刻體會到什麼叫階級差別和階級對立。我父親觸景生情地說:這才叫「三個代表」呢——高幹病房代表先進文化方向,大款病房代表先進生產力,而散發著惡臭的普通病房,代表的是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而那些看不起病的普通農民、下崗工人呢?誰來代表他們?
滑稽的是,那天我走出醫院的大門時,居然還看到大門上刻著幾個紅底鎦金的大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頓時感覺到: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那天晚上回家以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後來我披衣來到書房,難忍心中悲憤,針對殘酷的現實創作了一則民謠《四等公民》:
一等公民是公僕,高幹病房真舒服;病房要分裡外間,環境幽雅似別墅;
半是療養半治病,十萬百萬國家出;看完電視打電話,還說條件太艱苦。
二等公民大老闆,高級病房賽賓館;傢俱電器皆具備,護士小姐送溫暖;
要說存在啥遺憾,只是自己得買單;雖說要價太離譜,投入產出還划算。
三等公民老百姓,擠張病床來保命;八人一室雖擁擠,不睡過道還慶幸;
醫生護士冷冰冰,一旦沒錢把藥停;不管治好治不好,畢生積蓄要花淨。
四等公民是窮人,有病無錢莫進門;救死扶傷啥玩意,是死是活無人問;
一家老小抱頭哭,回家等死何堪忍;朱門酒酣美人醉,路有凍死病死人!(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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