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74)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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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下)

前些日子,茹嫣總想著要去買蠟燭的,來了電就忘掉了。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到哪兒去買。

茹嫣想起不久前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一對蠟燭。那是她四十歲生日那天,插在生日蛋糕上的,一個「4」,一個「0」,有香煙盒那麼大小,紅色的,晶瑩剔透。那天,閃爍的火苗,在「4」和「0」的頂端,慢慢溶出一個渾圓的小坑。丈夫是一個很粗放的人,從前,她的許多生日,他都忘了。這一次,他竟然特意從千里之外趕了回來,進城之後,先到一家著名的點心房定做了一隻臉盆大小的蛋糕,上面花花綠綠擠滿了各種奶油造型,鮮花,紅心,書本,小鳥,月亮,星星……像要把多年來耽擱的生日情意全都堆上去。丈夫在藝術上也很粗放,幾代書香氣,到他這兒斷絕得蕩然無存。這一點,曾是茹嫣非常遺憾的地方。說,詩書傳家,你們家怎麼就一點兒沒有傳到你這兒呢?丈夫笑笑,我懂事的那個年代,誰還敢傳這些東西啊?躲都躲不及呢。

這是他最後一次給她過生日。那一段時間,他急匆匆幾乎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然後在某一天遽然而去。那天深夜,他帶著公司的幾個人在數百公里之外談完一筆業務,匆匆往回趕。一輛帶掛的大貨車壞在路邊,忘了開尾燈,也許尾燈就是壞的。司機很疲憊了,以140碼的速度插進那節掛車的肚子底下,整個小車的上半截連同人的上半截被齊齊整整地切掉,只用了一秒鐘時間。

茹嫣起身,憑著感覺在幾個抽屜裡摸索,居然給她找著了。她發現沒有火柴,也沒有火機,最後在煤氣灶上點燃了它們。

搖曳的燭光中,家裏的一切都突然陌生起來。楊延平不知什麼時候跑了出來,對著這會動的東西,氣急敗壞地汪汪大叫。茹嫣一下慌了,衝過去就踢了它一腳,它果然立時就不叫了,滿眼惶恐,滿眼委屈地蹲到牆角去了。茹嫣一天中接連兩次對小狗動粗,愧疚得不行。跑過去給它說好話,賠小心,講道理。將它抱在懷裡,它還害怕得直哆嗦。

茹嫣嗅到了一股熟悉氣息。記起來,那天她俯身去吹蠟燭的時候,聞到的就是這種溫馨的蠟香。

「許個願。」她聽見丈夫說。丈夫的語言總很簡短,他不會抒情。或者說,他寧願把細膩的東西打磨粗糙,大大咧咧地端出來。她記起自己不假思索地說:「再給我們四十年。」

沒有給他四十年,連四年都沒有給。能給她四十年麼?想起四十年這麼長的歲月,便是給了她,她又拿它如何過?

丈夫死後,她常常感到一種難耐的孤寂。尤其害怕夜晚。人真是奇怪,幾乎是萬念俱灰,又比往日多出一些恐懼。兒子沒走的時候,還有一種撫育的責任,讓她分分心,如今,連這一份負擔也沒有了。其實,幾年來,兒子也是常年不在她身邊,但她覺得好像一隻風箏,線還在手上。如今,那風箏已經飄飛到萬里雲天之外了。

茹嫣一直喜歡李清照的詞,偶爾想起來,覺得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女子,把她的心境都寫出來了: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兩隻生日蠟燭漸漸地快燃盡了。她把它們插在一塊香皂上,融化的燭淚,在乳白的香皂上抹上一層玫瑰紅。最後的燭芯便在那薄薄的一層玫瑰紅中閃爍,跳躍,最後淺淺地淹沒在燭淚之中。整個屋子重歸於黑暗。

孤寂與黑暗是最好的懷想之鄉,懷想最終又總是釀出感傷之酒,然後就把自己弄醉了。

茹嫣便這樣,委屈地抱著一隻同樣委屈的小狗,在這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中,前三百年後五百年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

楊延平趴在茹嫣懷裡,一動不動。茹嫣能感到它軟軟的腹部和暖暖的體溫。

它一整天不吃不喝不拉不尿,擺出一副就此終老的絕決架勢。

人其實是如此脆弱如此無助,連一個小小的狗兒,都不能給它呵護與快樂。茹嫣心裏湧上一股巨大的淒涼與酸楚。

丈夫去世之後,茹嫣常常就有這種突如其來的虛無感,無端的就消沉了,覺得人生無常,意義何在?那個一生都寵愛自己的男人,總覺得他就會這樣一直將自己寵到地老天荒,自己卻可以隨時隨地使點小性子。沒想到他就這樣大大咧咧快快活活地突然離去,用這種極端的方式告訴了茹嫣自己的價值。茹嫣又想到去世的父親,他活著的時候,自己常常忽略他的存在,以為這是一個天長地久的事,就像家裏的傢俱陳設,會永遠在自己身邊,也像家裏的傢俱陳設一樣熟視無睹。但是沒有想到有一天他就消失了。想到母親,想到一輩子孤傲好強的母親,轉眼就到了這樣的歲數,不知道那一天也會突然消失。再想到兒子,從自己把他生出來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像所有人一樣,一步一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其間會充滿挫折,屈辱,病痛和與自己一樣的絕望——儘管茹嫣知道,其中大部份關於他的苦難,自己已經看不到了,但是光光想到這一點,心裏就揪痛起來。令人悵惘又令人寬慰的是,這種信息,是永遠不可能真正傳達到兒子那裏去的,這是一種世世代代的絕唱。

人其實是一個綿綿不絕的傷痛與悲苦。幸福與享樂,只是這慢慢苦旅中的一個個驛站,讓人短短地歇息一下而已……上帝造了人,其實是為了給他更多的磨難。與牛馬豬羊不一樣,上帝給了人一顆可以感悟的心,讓他一邊作惡,一邊品嚐雙重的苦痛。人自詡為萬物之靈長,自詡為世界之主宰,劈山引水,改天換地,看似雄傲不可一世,其實也如花草蚊蠅一樣,不堪一擊的。一盞無意間沒有打開的尾燈,一次地殼輕輕地抖動,一場降雨,一道閃電,甚至幾顆肉眼都看不見的病毒,都足以讓人在一瞬間毀滅或終身受難。那些高聳入雲端的樓房,那些綿延數千里的公路,那些精緻奇巧的用品,那些華美高貴的飾物……在某種力量面前,實在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

恰恰是有了這種雄心,恰恰是有了許多享樂,一旦災難來臨,那心中的苦楚與幻滅就更深重,遠勝過牛羊引頸被殺時的感覺。

每每陷於這類思緒,茹嫣就絕望得一塌糊塗。

茹嫣在黑暗中呆坐了很久,突然聽得樓外一陣歡呼。往外一望,一扇扇窗口漸次亮起了燈光。她趕快去將所有的燈都打開,一時間滿屋輝煌。

靠了電,靠了這些光亮,茹嫣漸漸從剛才那些胡思亂想中脫出身來。她打開電腦,把自己心中剛才那些淒苦用字打了出來。打完之後,給它安了一個題目:《今夜,世界如此憂傷》,這才將心裏的痛楚移出了一部份。這次她沒有將這些文字發到論壇上,也沒有加入自己的文集,只把它靜靜地存放在自己的硬盤裡。

晚上,淋浴的時候,茹嫣突然大聲唱起了《青藏高原》,一遍一遍地唱,放開了喉嚨地唱,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把一首曠遠高亢的歌唱得無比蒼涼。那從她身子上嘩嘩濺落的水柱,好似她的千年淚。

這是她第一次唱這首歌,也是她第一次放聲唱歌。以歌釋懷,長歌當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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