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女士一夜傾訴苦衷和哀腸，秋瀟雨蘭也傷感了。送走了蕭女士，屋子裏感覺冷清，秋瀟雨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感覺要生爐子了。我說還挨一段時間，要冷我們就到裏屋啞默的房間去活動。我拉上三面牆壁上的黃色窗簾，屋子裏像亮著夕照或燈光，又是這種感覺，一年一度，總要到門窗緊閉、窗簾垂掛的時候。我把秋瀟雨蘭拉進屋裏說，「來，到我們的暖屋中來，一點也不冷，好像生了暖氣。」在黃色窗簾背景上，大方桌上有一瓶紅白二色的已經凋謝了的芙蓉花，秋瀟雨蘭感覺有一種枯萎的美。夜裏她做了一夜蕭女士的心理醫護，蕭女士走了，她由蕭女士聯想到自己。「以後你會不會有負於我？」我模仿著啞默的口氣笑著說，「你當第一把手，當列車長吧。」「我不當列車長，我寧可當旅客。」她收拾著碗筷，抱了一大盆，讓我幫她系圍裙。「這麼優秀的人，成天洗碗刷盤，真是罪過！」但她卻對烹飪很有耐心和興致。「蕭蕭有苦悶還能找到夢巢找到我一吐為快，以後我若有心事找誰說去？」這位心理醫生說。現在我們寂居夢巢，遠離城市，沒有一個朋友圈子，沒有社交活動，秋瀟雨蘭不時感到自己變得木納、遲鈍。她覺得自己過去很有辯才，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現在口才笨拙，談鋒銳減，她對自己的能力感到越來越沒有自信。她是個胸懷大志的人，她忍受不了碌碌無為的生活，更不甘當一個家庭婦女、一個挎菜籃子的小主婦。她莫名其妙而哭，她猛然撲向我擂著我的前胸又跳又叫，然後掐住我脖子，仿佛要同我搏鬥、拼個你死我活，死而後快。我假裝鼓起眼睛，翻著白眼，口吐白沫，一下子把她嚇壞了。「寶寶，寶，掐傷了沒有，來，媽媽給你揉揉，要不要貼點膏藥？」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你壞你壞，我要工作！我不能靠你養活，更何況你又養活不了我。」她要去工作，幹什麼呢？去報考一個公務員，還是找一個公司打工？所有的時間、精力都投進去，一個月到頭還不是幾百塊錢就打發了？是的，能幹什麼、可幹什麼、該幹什麼呢？她為年近三十焦灼而茫然，恐慌的心態流於形色。我對她說，本來你就已經知道你該幹什麼並且正在幹著什麼。現在我們有難得的閒暇，城裏兩間簡陋的門面，至少可以維持我們起碼的生活，如果一旦房屋倒塌或被官方徵用，拆毀而又分文不給賠償，那我們就要每天為溫飽而掙扎，說不定還得蹲在菜市街頭，擺上個賣小蔥的攤子。那時候誰來同情你，你到哪里去找這片閒暇？
一首《大約在冬季》的輕快旋律響起，秋瀟雨蘭一邊給我洗頭一邊輕輕地哼唱。她給我打上黑啤酒香波洗髮液，輕揉著滿頭泡沫，像小髮廊裏那些年輕的女孩一樣熟練。揉洗完了，她又把我的頭按在清水裏浸洗。感到不順手時，她給我沖水，讓我自己摳。這時候她總要不斷驚呼：「哎呀哎呀，輕點輕點，你別亂潑，輕點摳嘛，你看你看，像泥水塘裏打滾的牛一樣，潑得滿地是水。唉，給你洗個頭比殺頭牛都難！你的脖子怎麼這樣僵，把頭低下去一點，腰彎下去一點。你的腳怎麼這麼硬，平時缺少活動和鍛煉，一點也不柔軟。哎呀，不要把水潑得稀裏嘩啦的，你瞧，你自個兒瞧，把我的褲子、鞋子、襪子都弄濕了。」這一段長之又長的仿佛專門為洗頭而背誦的嘮嘮叨叨、零零碎碎、美美妙妙的臺詞終於念完，又由她親自給我修剪頭髮。她說了，頭髮要根據不同的人不同的臉型和氣質而修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髮型，而我的髮型天底下祗有她一個人能把握。我的人同我的頭一樣特殊，任何理髮師都束手無策，祗有她纔是一個詩人、藝術家的唯一的美髮師，信不信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的頭天生註定必須由一名曰秋瀟雨蘭者「修理」。
「蕭蕭怎麼會否定啞默與那些女人包括新近的這個紅粉的真實關係呢？」我突然想起來問。
「都是蕭蕭自己默許、縱容的，她怕啞默同別的女人在外面約會，人家見到不好，說起來難聽，她寧可讓他引到家裏來，讓他們得到一點滿足。好了，現在啞默的心全到別的女人身上去了，祗好後悔不及，這就是祗顧虛榮和一味謙讓的結果。」
門外臺階上坐著一個老婦人，額前一綹白髮在秋風中抖索。秋瀟雨蘭從陽臺上看見了，把我剪了一半的頭髮丟下，端了一碗飯，外加幾片肉，幾顆油炸花生米、一杯水，急匆匆下了樓。我僵立著濕漉漉的半邊未剪完的頭，側耳諦聽，祗聽她在樓下親切地喊了一聲「婆婆」，像稱呼她的外婆一樣。待她回來的時候，我見我的美髮師眼圈紅了，默動著嘴唇在說些什麼。「怎麼辦？怎麼辦？」我感覺我聽見這聲音，她在為這個流落異鄉、無家可歸的老人憂心。這讓我想起，每當上街或外出歸來的路上，凡遇見殘疾人、棄兒、化緣的尼姑，秋瀟雨蘭都要盡可能掏點錢出來給他們救急。遇到煩忙的時候，我還埋怨她多管閒事，天底下這麼多乞丐，你去施捨誰？秋瀟雨蘭默默無言接受我的微怨，但事後卻往往使我感到內疚。
「我的頭還沒理完呢？」見我的小美髮師在一旁傷心，我小心翼翼地提醒她。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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