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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懶洋洋地睜開眼,一動不動,癡癡地望著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很清楚地記得昨夜的夢,真不願意從夢中清醒過來。我想起疼愛我的慈祥的外婆已經永遠辭別人世,想起親愛的丈夫——一位嘔心瀝血的詩人正在獄中受煎熬,這種殘忍的現實使我倍感夢境是那麼虛幻,此刻,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如萬箭穿心。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在這個陰冷的北方的早晨,想起唐代詩人杜甫寫的《夢李白》的詩句,更令我黯然神傷……為什麼從古到今,詩人的命運均如此悲愴啊?!
“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他們在敲門。我不得不穿衣起床。出來一看,原來芒克昨晚帶回來一個男朋友,《中國日報》社的記者,昨晚也去義大利使館參加晚會。我抱歉地問他們昨晚是不是三個人擠一個沙發床,他們取笑我說:“我們幾條大漢擠一個破床,讓你一個人像皇后似地睡一間屋子,你看我們多好!”他們的玩笑弄得我不好意思,只好爭著做事,借此感謝朋友們對我的照顧。
午飯前,我說去商店買點東西又出來了。我仍不死心,仍想去找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劉再複先生試試,他家就住在勁松,這次沒有找到他,心總是放不下來。儘管我已經不願再去找任何人,不願去聽人家的各種藉口,但我還是想去找找他。我知道他的處境也不是那麼順心,也在受到圍攻,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想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再試一試,看有沒有一線希望。
外面仍然寒風刺骨。我在風中猶豫、徘徊了一下,最後還是徑直向劉再複家走去。快到他家了,我是靠著人行道走的,周圍又沒有人,突然,我被猛烈地一撞跪了下去,我感覺我的右小腿簡直要斷了。我吃力地站起來往後看,原來是一輛自行車猛衝過來把我撞倒,騎車的是個健壯的男人,周圍既沒行人又沒車輛,路寬寬的,我簡直懷疑這人是故意撞我。我扯下口罩,憤怒地責問騎車的男人:“你幹嘛撞我?周圍這麼寬,我又沒妨礙你走?”那人並不驚慌,只淡淡地說了兩句對不起,哪像撞了人內心有愧的樣子。我的腿痛得幾乎站不起來,但我想到自己還有要緊事,不想和那人糾纏,就忍著痛向劉再複家走去。走不遠,我警覺地回過頭來看那撞我的騎車人,見他站在原地一邊擺弄自行車扶手,一邊往我這邊看。我一點也不排除那人是故意撞我的想法,既然前幾回黃翔和我每次來北京後面都有盯梢,而且每到一個專家、學者那裏,他們就去警告人家,這次發生這麼重大的事,我又孤身一人來北京為黃翔呼籲,他們會放過我嗎?我慶倖自己沒被撞斷腿,不然就糟了。那個臭男人真夠狠心,撞得好猛,差一點我的腿就斷了,可能是我穿得多才使我倖免於難。
本來我就心境不好,去劉再複家裏,我心境更不好了。我估計現在是下班時間,也許能見到他,見到他以後我怎麼說呢?我懷著不安的心情敲響他家的門,開門的是劉媽媽。去年夏天,我和黃翔在勁松街上遇見劉媽媽帶著小孫女兒,老人家憂心忡忡地告訴我們,又有人在報上攻擊劉再複,我們真誠地請劉媽媽轉告劉再複先生一定要保重不要理睬那些人的攻擊,一定要挺住,中國需要像他這樣有良心的人。說真的,為這麼棘手的事情來打擾別人,我心裏真感覺不安。劉媽媽微笑著對我說劉再複在開會,中午不回來吃飯。我問什麼時候回來,老人家說他下午回來。我客氣地向劉媽媽告別。回來的路上,我心裏十分失望。我想,下午我肯定見不到劉再複先生了,我不能等到那麼晚,我還要去趕火車。
我又拖著痛腿,冒著寒風回到芒克家。
吃過午飯,我向芒克要了紙筆,我決定給劉再複先生寫封信。芒克關起門來寫東西,大個子在沙發上打瞌睡,我見他沒蓋東西就睡著了,怕他著涼,趕緊將自己的大衣蓋在他身上。這封信好難寫,弄壞好幾張紙,最後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寫好,字跡潦草,紙張不整齊,真有點不禮貌,但我顧不了這些。信的內容最根本一點就是請他,人們稱之為“中國的良心”的人救救我的丈夫,一個遭到迫害而入獄的詩人。措辭委婉而又激烈,語氣沉痛。其實,我知道劉再複先生也救不了黃翔,只希望他——中國文學研究所的第一領導人,對黃翔和他的文學創作充滿理解和同情的著名文藝理論家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這封信我足足寫了兩個多小時。真不知道為什麼如此難寫。寫完了信,我如釋重負。我想,即使見不到劉再複先生,把這封信交給他就行了。這種方式對我來說還好受一些。我真不願意求別人幫忙,尤其是使別人感覺棘手,很難辦或者不願意辦的事。有名無權的人幫不了,也不敢幫,何必去打攪別人。只有劉再複先生有名有權,但他某種程度上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次的“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我們都以為他要被整下臺,最後沒下,看來支持他的人還挺管用。本來我也不想找他了,但不找他又找誰呢?他幫不幫忙我不在乎,幫不幫得了忙我不抱希望,我只想盡自己的力量為黃翔呼籲。
芒克寫完東西出來閒聊,他滿含感情色彩地給我們講述《今天》在民主牆時期的一些往事。他的語氣時而平靜,時而激烈,隨著他的思緒,我仿佛看見芒克和他的夥伴北島等詩人們又回到消逝的時間中……他們在浩蕩的白洋澱飲酒作詩,在陰暗的胡同辦地下文學刊物,在公園的某個角落舉行詩歌朗誦集會,然後與女朋友訣別,懷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豪情在森嚴的北京城舉行民主示威,之後甩掉跟蹤,躲過追查,又回到想像中再也不能相見的女朋友身邊,然後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那是怎樣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年代啊?我的思緒鋪展開去,我的目光穿越時間,看見一堵如火如荼地昭示真理的牆,那上面有火焰在燃燒,有熱血在洶湧。那是一堵被專制者強行拆毀卻矗立在時間中的精神鐵牆,雖千瘡百孔,卻巍然不倒。那上面流淌著我所愛的詩人的精神熱血,也流淌著他的許多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的精神熱血,雖然它離我是那麼遙遠,可我每每能從文章裏,從想像中透過時間的風沙看見它不朽的身軀。今天,當我從詩人芒克的回憶中再次看見它時,我的腦海裏總是出現陰森森的高牆、電網和鐵窗,以及鐵窗裏精神鬥士含淚的目光和憔悴的容顏。
芒克不停地講述著,對那段光榮歷史倍感驕傲和自豪。然而,一談到《今天》的許多人大走紅運,唯獨自己遭到冷落,被人遺忘,芒克就怒火中燒,憤憤不平起來。他惱怒的並不是自己的運氣和才氣不及他們,而是他的那些出了名的哥們兒不提他,太不仗義。對這種醜惡現像黃翔和我也非常痛恨。試想,統治者要壓制你,那些瞭解你並且已取得成功的人有意無意也想壓制你,這種雙重壓制,在一個專制國家,哪兒還有你的出頭之日?也許有些人就只想獨佔鰲頭,根本不想讓自己的對手或超越自己的人出來,這種心理真是既自私又陰暗。
我想,被歪曲了形像,抹殺了功勳的人又何止一個芒克呢?相比之下,他還算比較幸運的,沒遭受坐牢的厄運,並且已經漸漸受到外界的關注和承認。而在那場震驚中外的“民主運動”中對當代新思想、新文化作出巨大貢獻的一些民刊和一些事件,連同那場運動本身不是都被統治者統統抹殺並一筆勾銷了麼?許多人被投進監獄,過著非人的生活,漸漸被世間遺忘。然而我相信,時間是公正的,總有一天,歷史會對這一切作出公正的評價。
相比較那些被殘酷鎮壓的民刊的創辦者們,以純文學面目出現的《今天》的成員們,真的比較幸運,他們不僅沒有遭受殘酷迫害,而且在中國當代詩壇獨領風騷,受到外界的青睞,並擁有一大批追隨者。如果歷史還其本來面目,公正而又真實的話,中國的文學史應不應該重寫呢?人們如果把所有的榮譽和桂冠都戴在幸運兒的頭上,而忽視那些倍受煎熬的流血的心靈,那是對歷史的不負責任,也是對受難者的不仁不義。
芒克從裏屋書架上取出一本厚厚的書,拿出來給我們看,這是法國社科院以中、英、法三種文字出版的一本文獻——《中國大陸民刊彙編》第一卷。大個子沒有看過,去年,我、黃翔、還有啞默、王強一起來芒克家時已經看過。這本書收有《啟蒙》、《探索》和《人權同盟》的全部文章,對於那場民主運動中湧現的許多社團、民刊和人物,書中均有詳細介紹和論述,並評價那場運動為東方的文藝復興運動。據芒克說,《中國大陸民刊彙編》一共有九卷,《今天》的文章和介紹編在第三卷。這第一卷,他說,諾大的中國就他手裏有這一本,極其珍貴。唉,為什麼中國歷史的本來面目中國人自己反而看不到?!
我再一次翻開這部文獻,想起書仲介紹的黃翔、魏京生、徐文立、劉青、王希哲、任畹町等無數優秀人才如今都在監獄裏面忍受身心的折磨和摧殘,我的心變得非常苦澀和沉重……
28日下午,我與芒克、大個子道別,由於我還要辦事,就沒要他們送,他們囑咐我要怎麼樣怎麼樣,就像我是一個沒出過門的小妹妹似的。他們叫我回貴陽後弄清事態發展後再來信。我已看清,並且堅信,黃翔要獲得自由,除了上面鬆口外,別無他法。法庭辯護,都起不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作用。中國這樣的國家,在政治問題上,從來不吃這一套。離開芒克那裏,我又步行來到劉再複家,開門的仍然是劉媽媽,她說劉再複還沒回來,我拿出信請老人家轉交劉再複先生。接著我乘公共汽車趕到火車站,這天晚上,我登上了北京至貴陽的火車。
當火車快要駛離北京城時,我懷著苦澀的心情最後再看了一眼這座皇城,它的車水馬龍的大街,它的燈火輝煌的高樓大廈從我的眼前一一掠過,然而,這一切一點也不讓我感到親切,相反,它們刺激著我的心靈,使我更加強烈地感受到: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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