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爾泰先生因“八九”入獄。《鐵窗百日》是此經歷的回憶。
三 別有洞天
柜台里邊的門里,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武警,把我領進柜台,搜身。鞋子也脫下來看了。拿去錢、飯票、皮帶,鞋帶,登了記,讓我簽了字,然后朝戴墨鏡的點點頭,后者也朝他點點頭,同兩個武警一起走了。沒人有表情,沒人說話,像演啞劇。
我被戴上手銬,跟著那一文一武,穿過一些幽暗的走廊和空寂的院子。所有的走廊和院子都相同。牆上一排排挂著鐵鎖的狹門也相同。水泥地面很干淨,沒有垃圾沒有草。百靜中,腳步聲特別清晰。
來到一個同樣的院子,打開一個同樣的門,他們讓我進去。
我走進門,吃了一惊。原來這些寂靜空院里別有洞天。幽暗中,十几個剃著光頭,光著上身,只穿著褲衩的人挨著兩邊的牆,坐成兩排,一齊目光閃閃地望著我,閃灼里有一种惡意的欣喜。
背后一聲巨響,門關上了,接著一陣鉸鏈和鐵鎖的嘩啷。
光頭們呼啦一聲圍了上來,一齊逼視著我,沒有聲音。
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哪來的?”其中一個低聲吼道。我沒開口。他從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拾起一只肮臟的塑料拖鞋,朝我高高舉起。接著好几個人都舉起了拖鞋。“快說,哪來的?”我望著他們,百靜中可以听到,拖鞋上的水漿滴落在地上的聲音。
外面響起腳步聲,當它在門口停下時,光頭們全都丟下拖鞋回到大鋪上坐定,就像我一進門時那樣,快得沒法想象。
嘎嘎几聲,門上打開一個長方形小孔,閃著兩只眼睛,射進來一條嗓門:新來的是誰?——叫什么名字?——哪個單位的?——什么身份?我一一回答了,又問什么事儿,我說不知道。不知道?嗓門提高了。我說不知道。條子上怎么寫的?我說反革命宣傳煽動。小孔關上,腳步遠去,光頭們又迅速圍了上來。
你叫高二台?一個說。我叫高三台,另一個說。我叫高四台……一陣哈哈哈哈。一個黃胖臉說,瞧你這樣子,像個教授么?一個大個儿說,寫個字來看看。環顧左右,叫拿紙筆,說,寫!
我決定服從,問寫個什么字,他一下子嗌住了。有人說寫這個字,有人說寫那個字,七嘴八舌。有人說寫個南字,另一個說干嘛寫南字?別寫南字,寫個飛字。同時有几個人說,寫個飛字,寫個飛字。
我蹲下來,趴在大鋪沿上,用圓珠筆,寫了個飛字。
大個儿拿起來,橫看豎看,說,難看死了。黃胖說,原來教授的字,這么難看。有人拿起筆來,說,看我的,寫了個飛字。另一個人說,你這是什么飛字,看我的,又寫了個飛字。第三個寫飛字的人眉清目秀,右臂上刺著一條青龍。左臂上刺著“天寶橋”三個字,不知道是什意思。
這時人都上了大鋪,爭著比字。那場景,使我想起小時候,孩子們趴在地上斗蟋蟀。我被遺忘在濕漉漉一地拖鞋的水泥地上,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間高約四公尺,寬三公尺多,長五至六公尺。窗小而高,門狹仄。進門是水泥地面,狹長的一條。茅坑水龍頭和放置碗筷面盆牙刷牙膏的水泥台子都在這上面。茅坑是蹲式,沒任何遮攔。其余是木板大鋪,高約三十公分。鋪板油光亮,几乎照得見人,有老家的味儿。兩邊靠牆的被褥包裹,也都清洁整齊。牆上除了一張“監規”,別無他物。靠近大鋪的牆面,蹭上了一層人體的油污,滑溜溜的,閃著暗淡的光。
比字的人一一散去,各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坐著。兩邊的人數并不相等,一邊九個,很擠。另一邊五個,鋪蓋很寬,還有多余的鋪面空著。沒人理我。我脫下鞋子,也上了鋪。在靠里面牆根的空鋪板上坐下。眾人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我,這時齊刷刷都朝五個人中的一個望去。那人在我進來以后一直坐著沒動。小頭寬肩,脖子比頭還粗,表情平和。
他的一邊,是個留著頭發的方臉,(后來知道他是獄方任命的這個號子的號長,叫劉慶。即將出獄,所以得留長發);另一邊是個矮子,額上有疤,胸口一毳毛,胳膊上一邊一個刺青蝴蝶。海盜臉譜,可惜太矮。方臉那邊是“天寶橋”,矮子這邊是大個儿。我就坐在大個儿旁邊。他一直盯著小頭,直到小頭慢慢轉過臉來,朝他微微點了一下頭,才放松坐下。
我懂了,這表示允許大個儿,讓我坐旁邊——那個人是頭儿。
這樣,我成了他們之中的一員。
只是沒鋪蓋。好在夏天還沒過完,可以和衣而臥。
六 時間与禁忌
以前在勞教農場、勞改農場、勞改工厂都呆過,一直以為,那就是所謂坐牢。這次才知道,有些人同樣的罪名,就這么關在牢里坐著。這就對了,書上是這么寫的。
但書上都說,監牢里有個放風的制度。這可沒有,我們一天到晚,都關在屋里。
監房的水泥牆上,這里那里,時不時的,可以看見一行用鋼筆、鐵釘、小刀甚至指甲划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這是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刑滿釋放的日期,法院的判決書上寫著的。這個或者那個日期的存在,就是這個或者那個人生活的意義。刻者不知何處去,殘痕猶鎖壁間塵。不知道他是否等到,那個日子的到來?不知道他出去以后,還認得世上的路不?
他大概沒有想到,歲月在流失而又流失。帶著他們的青春,帶著他們的精力。他大概沒有想到,外面的世界和生活,也不會停在那里等他。到他出去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時間作為生命的要素,在這里和生命斷開了。在那個日子之前,一概都不算數。但是你不算數,它依然存在,以致打發它,成了一件困難的事。燈光照亮的夜,連接著一個又一個看不到太陽的白天,時間沒有刻度,重得像一塊石板。
睡眠是暫時的失重。外面哨子響,是白天執勤的武裝警察換班的信號。稍后監房里的電鈴響,是犯人起身的信號。听到鈴響,犯人們并不立即起來,要等到方臉號長在懶了兩三分鐘之后,用腳跟在鋪板上擂那么几下,才一下子全都起來,卷好鋪蓋,下到水泥地上洗臉刷牙蹲茅坑。一陣子擠擠攘攘。然后又回到鋪位坐定。
一日三餐,頓頓米飯。當然限量,但大家一天到晚都坐著不動,沒覺得不夠。早上咸菜,外加兩頭生大蒜,据說是為了防疫。中午和晚上是蘿卜白菜之類,每周有一次肉。即使在外面,一般平民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三餐之間,翻翻舊報紙,說說無聊話,補補破被服,打打扑克,下下象棋,看看下象棋,或者畫個裸體女人,反复傳閱修改……一天就過去了。
這些活動,大都違禁。《監規》上寫著,不許談什么什么,不許搞文娛活動,不許擁有鐵器銳器等等。其中一條,是“不許串通案情”。這使我想起進來的那天獄方在窺視孔里問我的那些話,等于公開案情。什么意思?不知道。總之犯人們也一樣,沒把條文放在眼里,只不過是悄悄地違背而已。一听到門外有腳步聲,就警惕起來。門上的鎖鏈或者窺視孔上的扣子響時,一切違禁品都消失了。速度之快,像變魔術。
犯人禁抽煙,禁擁有火柴。有時候,會有某個公安干警,叫几個犯人出去干上一陣子勤雜活。這些人回來時,打開卷著的褲管或袖管,里面總有一些煙頭,剝出煙絲,可以用裁成小方塊的報紙,卷成兩三四支煙。從破棉被上撕下一毳棉花,在上面撒些肥皂粉,卷成棉條,用木板壓在水泥牆上快速揉搓,搓到有焦糊味時拉斷,中間現出黑色,擺一擺就冒煙、發火,可以點煙了。公安干警從窺視孔往里看,囚室一覽無余。但有一個死角,門那面牆的另一頭,茅坑所在的位置,從窺視孔里看不見,是抽煙的好地方。
那几支煙,不屬于個人,大家輪流抽。輪到誰,誰就到茅坑的位置上,或蹲,或站,或一腳踏著水龍頭,一手叉腰,仰頭看著房頂,深深吸上一口,徐徐向上噴出,現出莫大的享受。接著下一個人就上來了,秩序井然。當然新犯人不得參加。這是暫時的,隨著由新變老,他們有能參加的一天。當然有人能夠一口气吸掉半支煙,但沒人這樣。這個不成文法或者倫理規范是怎樣形成的,我還弄不清楚。
刑事罪犯也像警察,有另類的動物凶猛。互相弱肉強食,但几乎沒人告密。面對卑賤線以上的人們,特別是警察和獄吏,都能互相保護,似乎自成一族。一個賊趴在地板上,裸露著生滿膿瘡的屁股,几個搶劫者和流氓犯忍著惡臭,相幫著掰開他的肛門,擦洗膿瘡并為之上藥的情景,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使我感動也使我困惑。外面社會上親兄弟之間也難得見到的這种溫情是怎么來的,我也弄不清楚。
不管怎樣,這溫情像一种溶劑,在堅硬冰冷的時間的重壓下,溶解出一些可以藏身的洞窟,使得那些刻在牆上的日子以前的日子,比較地容易打發。為此你須進入規范,接受禁忌。對于新犯人的調教,絕不是愛的教育。但進入和接受,卻往往由此而來。
七 無形王國
以前听說,乞丐有乞丐的王國,動物有動物的王國。現在才知道,犯人也有犯人的王國。我們這號子就是。
獄方任命的號長,并不就是國王。國王的職稱,叫老大。老大是那個粗脖子的小頭。號長對他,只有惟命是從。
老大的產生,憑武力。据說以前是大個儿,小頭來了,一場惡斗,取而代之。大個儿、矮疤臉和方臉,即號長,都成了他的左右。這強悍的一群,組成了號子里的特權階級。共四個。
最下等的是新犯人,包括我在內。我之后又來了一個農民,一共五個。
等級在二者之間的是老犯人。七個人,包括黃胖和天寶橋。天寶橋會推拿,每天睡覺以前,都要給小頭推拿一陣。小頭很喜歡他,讓他睡在他們一邊,但他還是二等。
三個階級之間的森嚴壁壘,吃飯時最明顯。三等人在大鋪上圍成三個圈呈品字形。飯菜來了,先是那四個人分。然后七個人分,最后是我們分。早飯有兩頭蒜,全是那四個人的。七個人中,有人偶獲賜舍。我們就只能聞聞蒜味了。每周一次的肉菜,輪到我們時,菜里就沒肉了。早飯因為是咸菜蒜,另外還有一桶開水。但如果小頭要洗澡,這水就誰也不能喝了。
那兩撥子人吃完飯,都把搪瓷碗很有气派地往地板上一擲,順手一推,碗就滑到了我們這一撥子人的旁邊,筷子也跟著甩過來了。最后一個進來的犯人一吃完,就得把全體的碗筷洗淨,鋪板擦淨,水泥地面揩淨,茅坑刷淨。監獄里時間很充分,這些事一點儿也不累人。難受的是,由于無聊,許多人都盯著你看,找岔儿消遣你,甚至打罵你。
平時的每一件小事,都打著階級的烙印。比如一個新犯人在水龍頭前刷牙,老犯人來了,就得停下讓開,等他先刷完才能繼續刷。否則,人家就會叫你 “讓一讓。”或者說,“沒看見我嗎?”諸如此類,已成俗習。但是老犯人,包括三個特權階級,家屬探監時送來的食物用品,都要攤在小頭的面前,讓他先挑選一些拿去。其它人更是如此,這也已成俗習。
小頭換下的衣服,有人給洗。他丟給誰,就是誰洗。進來的第二天,我就看見他把一件什么隨手一丟,落在正在觀棋的黃胖背上。黃胖回過頭,朝他笑了笑,就去洗了,挂在水龍頭上晾著,回來繼續觀棋。自然而然,毫不勉強。但老犯人只給小頭洗衣服,那三個的衣服,只能讓新犯人給洗。這里面等級的差別,細微而嚴格。
小頭從來不參加輪流抽煙的玩意儿,他的煙抽不完。大家沒煙頭可抽的時候(這是常有的),他也慷慨分贈。有時他把胳膊搭在某個老犯人的肩上,一同觀棋,看不出絲毫特殊。如果犯人們之間出了什糾紛,他就是調解人和仲裁者,公正溫和。號子里誰擁有什,他都一清二楚。有時也下令互通有無,令出必行。類似均富,一种小型的社會主義。主義符合國情,號子里秩序井然。
號子里的成員,并不固定。但同為“社會渣滓”,面對敵對的世界,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抗衡性的、族類內部的自我調節机制,和人際關系的模式,使這個基本秩序,不受成員流動的影響。何況流動也并不經常。這個秩序,不是自覺活動的產物,它是一种歷史中的自然。如同老式家庭或者專制國家,如同一种中國版的《百年孤獨》。
八 魚肉之勇
我接受了這四壁之內的現實,按照它分配給自己的角色行事。洗碗,擦地板,沖洗茅坑,并且努力做到無懈可擊。完了就在水泥地上做一陣子俯臥撐。以前在外面,除了夾邊溝,這件事,我天天必做。文革時在敦煌住牛棚,后來到社科院住辦公室,從未間斷。
然后回到自己的鋪位,坐著,學坐禪。盤腿,閉目,舌抵上顎,拇指相對。但無法放松入靜,更做不到意守丹田。閉著眼睛亂想,反成了精神能源的虛耗。以致虛火上炎,漸漸地積聚起一股子躁气、火气、和邪气。無法從現實中超脫,是我缺乏修養的證明。想到這個,我就生气——恨自己不爭气。
那天我就這么坐著,閉著眼睛生气。表面上一動不動,如同老僧入定。有什么東西落到腿上,一看是一條褲衩,吃了一惊。小頭擲過來的,他正朝我看,用下巴指了指水龍頭,示意我去洗。我耳朵里嗡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抓住褲衩,擲了回去。
他先是眼睛里露出惊訝,然后嘴角上浮起一個微笑,溫和地問道,什么意思?
別無選擇,我回答說,自己洗去。
他旁邊的矮疤臉霍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微微抬了一下手,矮疤臉又乖乖地坐下。
然后他說,再說一遍。依然溫和。
我已無退路。再說了一遍。
他眉毛一揚,說,好樣的,有种。站了起來,從容不迫。
我也站了起來,慌亂緊張。但沒有忘記側身而立,兩腿前后分開。這是小時候愛打架養成的習慣,動作已成本能。那知年過半百,還來得那自動。
他用兩手指托住我的下巴,使我頭往上仰。說,只怕你硬不到底。我擺開頭,一記上勾拳,打在他下巴上。他出乎意外,猝不及防。加之我積聚已久的全部鳥气都出在這一下子上,很有力,他朝后仰去。為免跌倒,退了几步。退到大鋪邊沿,一腳踩空,跌坐在水泥地上。打翻一迭搪瓷飯盆,鐺鐺一陣亂響。
在那聲音招來警察之前,他老虎似地一躍就上了大鋪,我趁他沒站穩又把他摔倒。再起再摔,如是者二,門鏈子就響了。大家迅速坐定,進來兩個警察。一陣左顧右盼之后,問,什么事?
沒人說話。
警察盯著我看,我是唯一站著的人,正在喘气,衣服也破了。
小頭閉著眼睛,趺坐不動,如同老僧入定。
什么事?警察又問,這次是專門問我。我不知道怎回答。
他,方臉號長指著我,說,他沖洗茅坑,滑倒了。把這些個碰下來了。警察看了一下一地飯盆,怀疑地又盯著我看了一陣。似乎要問什,但又終于沒問。到門口,回頭說了一句,你們放老實些!呯的一聲帶上門,鎖上,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坐下。
號子里鴉雀無聲。一個老犯人拾起丟在鋪板上的小頭的褲衩,洗了,挂在水龍頭上。
我坐了很久,忽然想到,有一次在中山門,看見運送到飯店去的雞籠子里,兩只公雞斗得羽飛塵揚。
轉載:《人与人權》www.renyurenquan.org
(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