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戲稱老江「江董」。
三年前,他突然出現在這個小鎮,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
我很後悔知道了他的過去,如果再給我一次選擇的話,我不想知道。
老江每天都穿得破破爛爛,頭髮稀稀疏疏的,臉總是皺成一團,從來沒有人看他笑過。三年前,他突然出現在我家麵店,從此後,他幾乎天天來我家光顧。他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個人對著牆壁喝酒,很少說話,也很少與人打交道。就是因為這樣,他成了大家茶餘飯後閒聊的焦點。有人說他是從大陸偷渡來的;有人說他曾經家財萬貫、妻妾成群;還有人說他在大陸幹了什麼不良勾當,逃到台灣來的;甚至有人說他本來是黑幫老大,被幹下來後,躲到鄉下來避風頭……
「他根本就只是一個普通的流浪漢!」我最後不耐煩地站起來說。我在台北唸書,久久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去,大家的話題不外乎哪個名星、影星又有什麼緋聞、哪個議員又和哪個官員吵架、打架了等等,但不知怎麼地,到最後,話題總是繞來繞去,又繞到了老江身上。我不曉得大家為什麼對他那麼有興趣?是因為鄉下太無聊,天天日子都過得千篇一律,很希望身邊也能出現一個傳奇人物嗎?
老江剛來我們鎮上的時候,雖然是又髒又落魄,卻一副十足的官架子,指使氣頤的樣子,比當官的還大牌,一不順心就發脾氣,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僕人一樣,沒有人願意買他的帳,只落得別人在背後戲叫他「江董」。
我不喜歡大家那樣叫老江,我覺得他很可憐。來到我們鎮上三年,有人關心過他嗎?雖然他自己拒人於千里之外,確實不討人喜歡,但是,為什麼大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呢?
關店後,我開始幫忙收拾、打掃,意外地發現牆角遺落了一個破舊的皮夾子,我正要交給爸爸時,不知為什麼,當我抬頭看到爸媽都在忙時,手竟迅速地把皮夾子放進了自己的褲袋。
「媽,我想上樓休息了。」我努力地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不自主地摸了摸褲袋,總覺得那個皮夾子已經掉出來了。如果媽媽發現了我的偷竊行為,不管任何原因,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的。
「好。」媽媽回答我,頭連抬都沒抬一下。
我鬆了一口氣,加快腳步走上樓。
「阿建,」媽媽突然把我叫住。
被發現了!!「碰!」我的腳滑了一下,在樓梯上跌了一跤。
「小心點!有沒有怎樣?」媽媽聽到聲音迅速跑過來看。我趕緊站了起來,第一個反應還是伸手摸了摸褲袋。
「沒事。」
「都那麼大的人了,還莽莽撞撞的……」媽媽唸著,「對了,明天不要來幫忙了,看要出去玩玩,還是留在樓上休息。」媽簡短地說完,又趕緊去幫爸爸收店了。我看著媽的背影,一隻手還抓著褲袋,眼淚在眼框中打滾。媽什麼都沒說,但她什麼都知道。她知道,我好久好久沒有好好地睡一覺了……
我走進房間,把褲子一脫,就跳上床去,倒頭大睡,把皮夾子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半夜十二點時,我突然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窗子進來,我醒了過來,走到窗旁看了看,什麼都沒有。正要再回去睡覺時,我發現自己竟走到衣架旁,伸手把褲袋裡的皮夾子拿了出來,正要打開時,我的眼睛突然「啪」地睜開──原來自己還躺在床上。奇怪的夢。我看了一下窗外,外面開始飄起毛毛細雨。我已經睡意全消,索性去把那只皮夾子拿了過來。
『江耀祖』
我翻開皮夾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老江的身份證。『台灣台南』,是台灣人沒錯,不是偷渡客。『生日:41年7月18日』才五十初頭?怎麼看起來像六、七十歲?
再翻過來是張照片,我看了一眼,視線就再也無法離開那張照片。大約過十秒吧,我突然喘了一大口氣,這才發現,剛剛自己竟是摒住呼吸看著那張照片。太不可思議了,我真不敢相信現實生活中真有這樣的人!照片中的女孩,比圖畫還美,看著看著,好像她就要活生生地走出來似的;再看著,就開始感覺她好像正在招手呼喚你走進照片一樣──太不可思議了!我「啪」地把皮夾子合起來,吞了一口口水,感到一種異常的興奮。不一會兒,我又忍不住地把照片翻出來看,看了幾回之後,終於比較習慣,不再受她蠱惑,這才開始想這女孩子是誰?
是老江的女兒嗎?未免太妖媚了,怎麼也無法把乾乾皺皺的老江和照片中的美女聯想在一起。是他太太嗎?更不可能了,憑老江那模樣,怎麼可能娶到如此嬌妻!女朋友?「呵呵呵」我聽到自己乾乾的笑聲,老江說人才沒人才、說錢財沒錢財,怎麼可能交到這樣仙女般的女朋友?我打從肚臍眼妒嫉到鼻眼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我發現原來憨厚的自己竟也會如此不憨厚!
我的腦袋不停地翻轉,儘管我又累又想睡,卻制止不住自己腦中不停的幻想和假設,我從來不屑鄉下人那種不善的好奇心和想像力,沒想到自己竟也會落到如此田地,無法自制!
我腦袋翻了一夜沒睡,把我弄得筋疲力竭。
第一道曙光從窗外洩進來,我決定無論如何,一定要親自把照片背後的故事找出來!
早上我隨便吃完早餐,就騎著機車出去了。我沿著彎彎曲曲的巷道,終於找到了老江身份證上的住址。
我按了一下門鈴,不知為什麼,有點緊張。
門打開了,是個老太太,我大失所望,但也鬆了一口氣。雖然我早上下決心一定要以還皮夾子的名義,把照片背後的故事挖出來,到了老江家門口,我的意志突然消失了一半,覺得找不到就算了,反正他晚上一定會再來店裡,到時候再把皮夾子還他就好了,後來我發現自己心裡甚至暗暗期待開門的不是老江。
「什麼事?」老太太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
「請問……這裡有『江耀祖』這個人嗎?」我心虛地問。
「沒這個人。」「啪!」老太太把門用力關上。
我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騎車騎了一個多小時,騎得滿臉是灰,還碰了一鼻子灰。我把皮夾子拿出來,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幹什麼?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最後還是嘆了一口氣──別人怎樣干我什麼事呢?我何必去好奇人家的私事呢?我決定回家,把皮夾子完整地歸還老江就好了,不要多管閒事了。我懊喪地站起來,「啪!」老江的皮夾子掉到地上,攤了開來,我彎腰下去撿,竟又看到了那女孩的照片,有一股力量又把我的屁股拉回台階上。
我很想走,我告訴自己趕快走吧!繼續坐在這裡也無濟於事……可是我的腿卻無動於衷,一點都不想站起來,我的眼睛繼續盯著照片,無法移開。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老太太的聲音嚇一大跳,才回過神來。她不知已經在我背後站多久了。
「小伙子,」老太太口氣比剛才緩和很多,「進來吧!你再坐下去,就要被太陽烤焦了。」
「哦!」我乖乖地跟著老太太進屋,發現自己真的已經被晒得昏頭轉向、神智不清了。
老太太倒了一杯水給我:「你找耀祖做什麼?」
「您是……」我睜大眼睛,心裡訝異不在話下,原來,老太太跟老江這麼熟!
「我是他母親。」老太太說。這次我連嘴巴都張大了。原來,老江不止有家,還有親人……我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四周,也許,等一下還會有兒子、孫子跑出來也不一定……
「我……」我不想說要還他皮夾子,怕她把皮夾子拿去後,就叫我走人。那我還有什麼機會來拜訪這一家鐘樓怪人呢?──我對自己這樣稱呼他們嚇了一跳,我一向很厭惡別人嘲弄老江「江董」,自己竟然更誇張地叫人家「鐘樓怪人」。事實上,不是我變不忠厚了,是他們真的太有那種感覺了,連他們家都陰陰暗暗,鐵製的樓梯彎彎曲曲的,從房子旁邊,繞到樓頂的閣樓上。誰看老太太一眼,都絕對會相信她是鐘樓怪人的母親……
「他現在不住這裡。」老太太說。我鬆了一口氣,至少她不會扣押老江的皮夾子了。
「我是他的朋友……」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銳利的眼神好像看穿了我的謊言,我吞了口口水,低下頭來,硬著頭皮繼續講完:「昨天我們一起喝酒,他的皮夾子掉了,我拿來還他……」我講不下去了,抬起頭來,心虛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她從頭到尾一直盯著我看,盯得我頭皮發麻,沒想到這時她竟露出個淺淺的微笑:「我把他的住址給你,你自己拿去還他吧!」
我睜大眼睛,差點喊出:「真的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後悔叫她鐘樓怪人的母親了。
「您真是個慈祥的媽媽。」我不自覺地講出這句話來,臉竟倏地紅了起來。
「我很希望他真的能有個朋友。」老太太把地址拿給我,語重心長地說。我的臉又再度紅了起來。我很感謝老太太對我的信任,更感謝她沒有直接拆穿我的謊言。
我找到了老江的住處,原來就離我家不遠。這個房子比剛剛那間更老舊了。房子的感覺很「老江」,感覺上,好像連房子都很傷心、抑鬱。老江到底有怎樣的不為人知的過去呢?我心裡打了個大問號。
我按了門鈴,過了很久才有人來應門。
「誰?」
「我是麵店老闆的兒子,您的皮夾子掉在我們店裡……」我還沒講完,門就開了一個縫,門鏈都沒解開,只見一隻蒼老的手從門縫伸出來,一句話都沒說地示意我把皮夾子放到他手上。我完全沒想到老江會有這樣的反應,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我把皮夾子放到他手上,門就會馬上關上,皮夾子裡的秘密可能就永遠藏在門後深隧的黑暗中,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那隻手動了一下,顯然因為我的猶豫而感到不耐煩。
「江伯伯……」我發現自己的聲音模糊、怯懦。
手又再度動了一下,老江還是不出聲,但這次眼睛從門縫露了出來,他正看著我,像一頭被關在籠子裡、受傷的野獸一樣。
「江伯伯,我……」我鼓起勇氣說:「可以請您把門打開嗎?」我直視著他。
他看著我,約莫五秒的時間,終於把門打開了。
「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老江的聲音低沉沙啞。
「江婆婆告訴我的。」
「媽?」老江低下頭來,像是對自己說。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抬起頭來對我說:「進來吧。」
我很訝異,完全沒想到他會讓我進屋,趕緊跟了進去,深怕他又改變主意,把我關在門外,那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總不能永遠扣留住人家的皮夾子,站在人家門口不走吧!
老江家什麼都沒有,我學他席地而坐。
「我母親脾氣很古怪。」老江坐下後第一句話就這樣說。我不曉得他為什麼這樣說。
「她很慈祥……」我還沒講完,話就被老江的眼神打斷了,他露出了個僵硬的笑容,顯然很不習慣笑,卻又忍不住笑出來。「我說錯什麼了嗎?」我很尷尬。
「沒有。」老江站了起來,走進房間裡,回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瓶XO。
「你會喝酒嗎?小老弟。」老江乾乾地說。
我點頭。沒想到老江會有XO。
老江盛給我一杯,我還沒開始喝的時候,他已經一口氣把手上那杯酒喝完了,又倒了一杯。我瞪著眼看他豪飲,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
老江一口氣連著喝了幾杯,話開始多了起來。
「小老弟,你看起來是個老實的好孩子。千萬不要跟流行,跟人家到大陸做生意。」老江又盛了一杯酒,一口氣喝乾。「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到對岸去大撈一筆……哼!賠錢?沒把命也賠了就算不錯了……」
就這樣,老江把一整瓶的XO都喝完,自己的故事也講完了。我回到家已經半夜十二點,整天除了在江婆婆家喝的那杯水外,什麼都沒吃,連手上那杯酒最後也被老江喝掉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動都不想動。我瞪著天花板,覺得自己人生好像不一樣了,就算是一樣的內容,感覺上味道也都不一樣了。就像同一瓶葡萄酒,開瓶後,酒還是一樣,味道卻已經不一樣了。
我決定把老江的故事寫下來,公諸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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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推土機速度慢了下來,司機有點緊張,開始踩剎車後,他轉頭看了一下常高幹。常高幹微微地搖了搖頭。司機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聽命地用力踩下油門,瞬間,推土機已把抗議的村民丟在腦後,只聽到背後傳來兩聲淒厲的嚎叫聲,小孩的母親已經暈厥過去,父親衝過去抱住這兩個小孩,看著他們現在那副模樣,他忍不住坐在地上失聲痛哭。他這兩個小孩,從小就見義勇為,勇氣過人,沒想到竟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其他一些在場的小孩已經嚇得六神無主、嚎啕大哭。
在場村民全部憤怒地衝向常高幹和江耀祖的高級驕車,但很快便被武警擋了下來,他們衝不過去,便拿石頭砸車子。江耀祖被剛才那一幕驚呆了,又被現在這個無法控制的場面嚇壞了。常高幹則是神閒氣定,雖然他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情況,但應付這些無知的村民,對他來說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指揮軍隊來鎮壓這些暴民後,輕鬆地轉過頭對江耀祖說:
「這些沒文化的鄉下人,就是這樣又蠢又無知,對付他們就只能用強制的手段。」常高幹語重心長地說:「江董啊!你記住我這句話:在中國,有錢有權就無所不能。」
江耀祖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這句話跟那兩個站在堆土機前面的小孩活生生地被輾過去那一幕牢牢地黏在一起,他一生都忘不了。
那些手無寸鐵的村民,很快便被前來的軍隊拘捕,他們因為「防礙公務」和「暴民」的罪行被抓到公安局拘留、做筆錄,小孩的父母則因為管教不當、嚴重防礙公務、試圖造反顛覆國家的罪名被判刑七年。
「王氏夫婦,」常高幹對著這兩個被層層審判、拘押、筆錄折磨得已經不成人形的鄉下人露出一臉誠意與同情:「你們這次捅的簍子實在太大了,顛覆國家罪可不是件小事啊!你們什麼罪不好犯,犯上這一條,大羅神仙都難救!」
那鄉下婦人被嚇得頻頻發抖、啜泣,「小孩不懂事,我們也沒辦法……」她忍不住放聲大哭,她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天黨突然說叔叔犯了「顛覆國家罪」,就把他抓去折磨到死,屍體都被打到全身烏青,還被抬到學校,朝會的時候給集體學生看,當時她嚇壞了,很多同學都跟她一樣,蹲在地上不停地嘔吐、哭泣。從此「顛覆國家罪」這幾個字,像刀背不斷地磨她的神經一樣,變成一種永恆尖銳的磨刀聲。此時,她早就嚇得連孩子的慘死都拋在腦後了。
「我費盡千辛萬苦,幫你們奔走疏通,」常高幹繼續說,「看在你們夫妻倆還算忠黨愛國,上面終於肯讓你們減刑五年,做勞動兩年。」
「噗通!」兩夫婦已經跪在地上,頻頻磕頭。「謝謝您!謝謝您!您的大恩大德,我們夫婦倆一輩子做牛做馬都還不完……」丈夫說著。
「起來吧!你們知道就好了,以後千萬不要再犯錯了,不然,大羅神仙都難救……」
江耀祖跟在常高幹身邊目睹這一切,這確實是常高幹有意要讓他看到自己身為「中共高幹」的能耐和權勢。
就這樣,常高幹承諾江董在大陸建立的「世界最大紡織王國」的一切基礎建設,包括廠房、一切對外的道路、交通、建水庫供應電力等龐大工程,在不可思議的速度下完成了。
江耀祖也義無反顧地把在台灣的幾十億資金轉入大陸,在常高幹的大力協助下,很快地,錢就以成倍成倍的速度流進江董的口袋來。
「大陸真是人間天堂。」江耀祖意興風發地說。因為事業成功,他每次一回台灣,總是高朋滿座,大家爭相聽他說著大陸的「傳奇」。而他也津津樂道地宣揚著他在大陸發生的精采軼事──除了堆土機事件。那件事情發生後,他靈魂深處的某個東西,好像也被那兩個孩子帶走了,他從此後更加地揮霍、放肆,視人命如糞土。
江董意興風發地講著他在大陸如何過著皇帝般的生活。
「有一次我和我一個唐朝的妃子出門,那女人真是辣勁十足!」酒從江董嘴邊流下來,他已經相當醉了,話更是止不住地流出來:「走在路上,有個老農夫經過我們身邊,一個不小心,他的扁擔碰著她,弄髒了她的衣服。結果,你們知道怎麼著?」江董雙眼迷濛,笑了起來,「那女人馬上轉過身去,不顧老漢一聲聲地道歉賠罪,反手就賞了他兩個耳光子!結果,你們知道怎麼著?那老漢被打了兩巴掌,還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歉。」
江董停下來等著,全場的人附喝地笑了起來。
江董這才繼續說:「那女人又是狠辣、又是嬌媚,活像楊貴妃再世。她圓滾滾的兩隻媚眼氣嘟嘟地看著我。這女人以前是常高幹的人,我也不願煞了威風,讓人笑話我無能、懦弱。我當下就拿起那根扁擔,往那老人腿上削了下去,幫我女人出了口惡氣──」他一口氣把一杯酒喝完接著說:「沒想到那老人那麼沒用,竟然一棒就打斷了他的狗腿,」江董揮著手說,「旁邊好像有認識他的人過來理論,這下子,本來我還覺得他挺可憐的,馬上覺得他根本是活該,本來就是他錯在先,能怪我嗎?何況,不過是斷了一條腿,還敢來跟我理論?!『就算打死了,二十萬就可以買他那條狗命!』我哼地一聲說。我女人樂了,我當場就準備走人。沒想到那群暴民竟打電話找公安來!你們說,可氣不可氣?」江董站起來揮著拳說。下面原本鬧哄哄的一片,已經變得鴉雀無聲。江董又繼續說:「結果,你們知道怎麼著?警察來了,把我們一起帶走。到了公安局,很快地,常高幹也來了,那些公安再三地向他和我賠不是,讓我跟常高幹走了──那些村民自然又以暴民處置。」江董最後笑著說:「結果常高幹還為了這件事,請我吃飯,連連跟我賠不是哪!──我在大陸,連省級高幹都不敢得罪,哈哈哈哈!」
江董在常高幹幫他建造的「皇宮」中,讓常高幹送給他那些如雲的佳麗一個個穿上不同朝代宮女、儐妃的服飾。心情不好的時候,就隨便踢打那些宮女出氣:「豬!妳們這群蠢豬!」他一腳把跪在他「龍椅」下的「宮女」踹了出去,「長得像豬還敢在朕面前出現!」
現在他心裡就只有高幹的女兒常若容一人,那些「後宮佳麗」再怎麼美,他都看不上眼。遠在台灣的元配夫人就更不用說了,他現在愈來愈少回台灣了,除了那些「江董長、江董短」的馬屁精對他左捧右捧,和朋友對他無比的豔羡之外,台灣對他來說,簡直就無聊至極,還要天天面對那個臃腫痴肥、不會撒嬌、只會管人的老婆,他覺得厭煩極了。
「江董啊!」那天常高幹把女兒若容介紹給江董的時候,他對她一見鍾情,從此之後,就像中了邪一樣,對她痴迷不可自拔。「小女剛從北大中文系畢業,正在找工作,我希望江董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教導教導小女,將來她也能有個好歸宿。」常高幹皮笑肉不笑的,語帶雙關,眼中略露淫意,更是讓江董心癢難搔。
然而,若容總是表現得若即若離,讓江董捉摸不定,她那清新脫俗、略帶高傲的北大中文系氣質、如雲如霧的儀態,更讓江董如痴如醉、神魂顛倒。但他卻始終得不到手,他覺得心煩意亂,他不能忍受自己想要的東西得不到手。
「別說是高幹女兒,高幹的老媽,我江耀祖想要的話,都一樣要要到手!」他緊握雙拳說。
最後,終於在一次商業旅行中,在一個浪漫的情境下,他知道了原來若容也對他愛慕已久,只是苦於少女的嬌羞和衿持,一直不敢表達。被愛衝昏頭的若容,違背了父親的期許和自己的意志,屈身於一個年長她二十歲的已婚男人。
那一次旅程,是江耀祖一生中最甜蜜、最幸福的旅行。他第一次知道,什麼是「真愛」,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包括他在台灣的妻子。他擁有過很多女人,卻從來沒有享受過那種初出人世、少女狂熱如火的愛情。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愛得這麼深、這麼義無反顧,他以為那只是電影或小說情節,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生活裡。然而,他切切實實地經歷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又變回一個純情的少男,全身的細胞都再度年輕而充滿活力,愛情的力量,竟是如此不可思議!
認識了若容,他死而無憾。
從此,江董在大陸的一切生活、一切大大小小的事務,都由若容幫他打點,真可謂「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就這樣,七年過去了,江董的紡織公司已壯大成名副其實的世界最大紡織王國,完全可以獨立運行。
一天,江董要到日本談一筆生意,一如往常,若容幫他打點行李、訂機票、打理一切,並陪他到上海轉機。
「把行李打開!」出關時,上海海關人員粗魯地叫住他。
從來沒有人敢對他這樣,江董敲了一下桌子,當場就要發怒,若容扯了扯他的衣袖,暗示他正要出國,忍一忍,不要多惹事端。江董向來只聽若容的話,當下強壓怒火,「啪」地把行李打開,「哼」一聲,便轉過頭去,連看都不想再看那張豬臉一眼。。
「這是什麼?!」海關人員怒喝,把兩包「白粉」摔在江董面前。
「什麼?」江董張大眼睛看著那兩包白粉,一時無法會意,他不知道若容在他行李裡放兩包「痱子粉」做什麼?
「你這無恥的毒蟲!自己行李裡放什麼還要問我嗎?」海關人員一臉陰氣地冷問。
「毒蟲!!」這兩個字像五雷轟頂,炸得江董腦袋翁翁作響。他的氣焰變小了,喃喃地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的行李是秘書幫我準備的。」江董轉頭過去看若容。
「這是妳放的嗎?」海關拿著那兩包「海洛因」問若容。
「行李箱裡所有的東西都是我老闆交待我放的,他沒告訴我那是什麼。」若容鎮定地說,江董聽得目瞪口呆。他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還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他就已經被帶到公安辦公室。
江董在辦公室裡完全沒有反駁、辯解的餘地。他被迫做詢問、筆錄、簽章、按指紋等。他的腦袋一片混亂,他不曉得若容為什麼會那樣回答?她是他全世界最信任、最親密的人,為什麼會這樣?是有誰冒充他嗎?到底是誰在害他?他頻頻回頭看若容,想要在她臉上找到答案。若容的表情卻是一片空白,什麼都看不出來,平常那種親密、關切的眼神不見了,她的神情,像是從來不認識江董這個人一樣,而那冷漠麻木的樣子,也讓江董一再地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
「也許若容還在四川家裡幫我打點一切,熱情地等著我回家呢!」他痴痴地想著,「一定是這樣的,沒有錯!」他不再轉頭看那陌生冷漠的女子,卻突然急急忙忙地拿起大哥大──他想撥電話回去給若容,請她求父親幫忙。「只要常高幹出面,一定沒問題……」江董額頭流著汗想著,「沒錯,一定沒問題!我要鎮定下來,一定要鎮定下來!回想起來,哪一次危機不是常高幹幫忙處理的?哪一次沒有化險為夷?」江董聽到他的心臟快速地砰砰響著,他不知道自己這次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他拿著手機的手發抖著,正要撥號時,一根警棍從上面狠狠地落下來,把他的手機打到了地上。
「誰讓你打電話的?!」公安怒喝。
江董痛得抱著手趴在桌上,說不出話來。他的右手姆指已脫臼,痛得汗水不停地從額邊流下來,一下子頭髮便全濕了。
若容站在旁邊,神閒氣定地看著他。她從容地拿起電話打給遠在四川的父親,請他前來幫忙處理。
不可思議的是,不到半個小時,常高幹竟然就出現在江董面前了。他急急忙忙地走上前來,表現出強烈的遺憾和惋惜。
「我說江董,您現在事業正平步青雲,您還嫌錢賺不夠嗎?」常高幹氣急敗壞地說,「您什麼事不好幹,竟走私白包,您知道走私白包是『唯一死刑』嗎?」
「我沒有……」江董急得說不出話來。
「唉呀!您就不要再反駁了,人贓俱獲,我想幫您都沒辦法了……」
「怎麼辦?怎麼辦?……」江董已經忘記手上的痛,他精神就快崩潰了,「救救我啊,常主任!我在這裡唯一認識的就是您,唯一能信任的也只有您而已……」江董求著常高幹的聲音已經像在哭號。
「好吧!我來幫你想想辦法,疏通疏通。」常高幹滿臉誠懇地說。
「謝謝您,謝謝您!」江董覺得自己都快對常高幹下跪磕頭了,他知道常高幹一定有辦法,他總是有辦法的……
不到一分鐘的光景,常高幹從裡面笑瞇瞇地走了出來。江董覺得自己有救了,感激之情,不在話下。
「江董啊,我是費了好大力氣幫您協調啊!如果不是我們的交情,您犯了這麼嚴重的罪,恐怕大羅神仙都難救!」
「謝謝,謝謝!」江董勉強擠出點笑容。
「我跟他們疏通過後,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答應如果你肯放棄公司所有管理權,就可以免除死刑。」
「什麼!」江董驚訝地說不出話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江董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你的命難道值不了那幾個錢嗎?」常高幹笑容不見了,眼露兇光,言下之意,只要他不放棄公司所有的權限,只好要了他的老命。
江董突然恍然大悟,他突然清醒過來,原來,這是早就設好的圈套!
若容慢條斯理地走過來,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紙來,請江董簽名蓋章。
「讓渡書?」江董抬頭看若容。
若容點頭微笑說:「看在我們往日的情誼,我已經幫你準備好一張回台北的機票。」若容把機票交給江董,並送給他一千元現金。
江董呆看著若容,他不相信這個人真的是若容,不相信這些話是由她親口說的。若容對他點頭,示意請他快點簽名。江董看了一下四周,才發現這裡原來都是常高幹的人,中國的地、中國的人,這個名如果不簽,他們絕不會捨不得他這條老命,他被處死之後,公司所有權狀一樣是落到常高幹手裡。
江董手發著抖,在讓渡書上簽了名。
若容看了,忍不住露出了個笑容,高興地把讓渡書拿去給她「父親」。常高幹看了滿意地點著頭,臉上頓時堆滿了笑容,他伸手攬住若容的腰,兩人親密地走出海關辦公室,完全忘記了江董的存在。
江董從一個四川的「土皇帝」,瞬間變得一無所有,他揹著走私白包的罪名回到台灣,完全不敢聲張。不但以前高朋滿座的盛況沒了,連打電話去跟幾個很熟的朋友借錢,他們也避而不見,總是說忙,永遠找不到人。而他的妻兒,早就被他拋棄了,這幾年來,他的眼裡、他的心裡,就只有常若容一個人。老江每天以酒度日,三年過去了,到現在,他還是不相信常高幹攬腰而去的那女人是若容,他還是活在自己過去的夢中。
「若容是省級高幹的女兒,北大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若容是高幹的女兒……」老江看著照片,喃喃地說。
(這篇小說是由真實故事改編,江董確有其人,小說中幾個小故事是根據幾則在大陸發生的真實新聞改寫、改編而成。)@(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