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借著太平洋的靈氣,四季如春,風和日麗,但必須除卻那讓人討厭的雨季──“聖嬰”一到,會下個幾天幾夜不停,高速公路上,即便是白天,也要開大燈,黑忽忽的一片,睜著大眼睛你自己小心認路吧!車一輛輛跟著爬,我忽然想到,要是車都變成魚,在這水汪汪的路上游到辦公室、游到家,多好!
描述這雨季人的心情,對我來說,最恰當的莫過一字,曰:“煩”。
為解這“煩”,鬼使神差地,我買了兩條長著長尾巴,身軀上滿是美麗如七月巧雲般紋樣的熱帶魚,心裡琢磨著,有清水一缸,閒魚兩只,如飄如飛,不亦樂乎,算得上在美國快節奏的生活中的一種消遣?不料,有養觀賞魚挺精的朋友,見我買魚食,換水,擺弄得起勁時,告訴我,這種魚,壽數七日。我不信,每天水換得更勤,食喂得更多,自己琢磨怎麼著我也要讓這倆魚活到第八日。第六日晚上,兩條魚在缸裡像芭蕾舞中那些小天鵝一般,挺歡實,還搶食。次日凌晨,我早早起來,一瞥,一對魚翻起兩個灰白肚子,尾巴垂著還是挺顯長,硬硬的──魚死了。我一面感歎朋友神算,一面將魚撈起來,埋在院內花下做了有機肥料。
還是這位算魚命的朋友,說我火氣重,性格烈,養魚賞花,修身,養性,安神,沒准,還能給我一些畫畫的靈感──他送了我幾尾極普通、好養,在店裡買也不貴的紅色小金魚,說這是最容易養活,任你懂不懂只要勤換水就成的那種魚。
而我養著養著,手癢癢,拿毛筆畫起這紅紅的小魚來。
事實上,我挺討厭那些畫國畫的畫家們畫的魚,白白的宣紙上,畫那些有富貴發財寓意的赤鯉魚,十有九,難逃一個俗字,尤其怕見那將魚眼睛仁描得漆黑,鱗片一層層畫得極仔細的魚──除了制作的精細還有布局及條數的講究,非此,便不夠吉祥似的,即便是畫金魚畫得挺好的虛谷和尚,那顫抖抖的筆觸我無話可說,而金魚的“形”卻把老和尚那創造的欲望給框了起來。倒是比他稍早的、當過道士的八大山人,那魚畫得好,眼翻著有些無奈,神道道的,好到讓我常常覺得那不是魚,那是八大留著眼淚的自畫像……。
畫家找准一個要畫的“對象”,如悲鴻畫馬,白石畫蝦,黃冑畫毛驢,李可染畫水牛,還有畫袋鼠畫熊貓畫老虎畫貓頭鷹的,實在幸福,就象自己的子女,從眉眼中你可以知道誰是孩子們的爹。畫家有絕活,有隨類賦彩的“類”,有應物相形的“形”,多好!對類對形,齊白石悟性最高,那游蕩著的蝦,怕是老人家在畫自己吧──起碼是在畫自己無拘無束、風流歡暢的心境。
古時,有人說過,“大象無形”,我便覺得這應該是我畫小魚的一個准則,這些縱橫塗抹的魚們,往往是我在畫大幅抽象作品、藉以解決個人對自然,對宇宙認知的一些疑問之余信手為之,一來聊寫心中偶然浮現的美感意識,二則也是在作構成上的“經營位置”,為抽象的形式找心裡或是感覺上的“准確”,這是一份潛意識的、形而上范疇的“合諧”──問題於是來了,在日本名古屋的一次我個人畫展上,一個觀眾說我畫的魚沒眼睛,我一聽,慘了,如果我給魚畫了眼睛,沒准她還要魚鼻子、魚嘴巴什麼的不成?我當時回答得也算從容不迫:這魚,當然不能拿回家做生魚片……
這沒有眼睛、沒有嘴巴的魚,讓我畫得上癮,白煞煞一派遼闊背景,一條、兩條、八條、七十二條,紅的魚、黑的魚,我好象在自己的方陣上將自己的兵力放在最准確、最適合的位置上,我似乎用“魚”這一自己鍛造的形式符號,來表達對中國繪畫美學的深度理解:妙在似與不似,太似媚俗,不似欺世,我以“魚”和白茫茫的宣紙玩起了“局”的游戲,當然,“不畫處皆為妙品”,我亦斷斷忘不了的──這些所有的開合、矛盾、制衡、對峙、相輔相成,不就在演算古老哲學中那永遠的“數”麼?──藝術就是在布局、破局,但絕逃不出這天與地所秘密藏著的“數”。
(孟昌明提供) |
清水,游魚,好靜的境。
悠忽,魚兒一竄,破了靜,劃下那飄忽忽的漣漪,生命的動勢唱起自由的小調,歡快的嬉游讓“形”不斷譜寫美的語匯──這些生、活、靈、動、自由自在的精靈們,不就是按照生命最基本的呼吸方式來存在,來生存,來歡樂,來歌唱?──我不過是將一管飽沾著對美,對生活,對生命的喜愛與尊重與誠實,來為魚們造像?
一日,南京一位叫董欣賓的畫家死了,他看過我畫的魚,喜歡我的魚,對這位好友的思念讓我畫下生平唯一的一條帶著苦澀,帶著不平,帶著哀怨這些種種因素混合著的魚,枯枯的,……
水干魚盡?
水至清則無魚?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子非魚,焉知魚非樂?!
孟昌明(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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