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熙熙攘攘,人們笑迎哭別,而又最容易迷失走散的舊金山國際机場,蕭亦雄僅僅是下意識地一扭頭,他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仿佛落入了夢幻, 他靜立在那万頭攥動的人群中,似一尊雕像。他竟然, 竟然在這异國他鄉遇見了她。
汪筠剛剛走出通道口,停立在那通向兩側寬寬的走道上。她習慣地向四周環視著。 最近三四年,她每年都來美國開會,每次都在這里轉机,每次都沒人接她。可是, 每次她都習慣地這樣停在這里四周環視著,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她左右遙望了一下,心中也不僅一陣無奈的好笑,同時也掠過一絲的失望。她定了一下神, 提起皮包向通道的另一端走去。
蕭亦雄依然呆立在那遠處,凝視著汪筠那离去的背影。是她, 一定是她。雖然那當年的披肩長發已在頭上盤起了一個烏黑的發鬈;雖然當年那一身的學生裝素被一套米色的西式便裝所代替,但是,那讓蕭亦雄永遠迷戀不忘的倩影,那依然略顯單薄纖細的身材和那依然未變的行走姿態, 都讓他一眼認出她。 蕭亦雄感到一陣突起的心跳。十五年了, 這清晰准确的數字從他的腦海中猛然跳出…
十五年前, 正當蕭亦雄陶醉在他一生中認為最幸福的時刻,汪筠驟然地在他的眼前消失了。蕭亦雄曾發瘋似地到處去尋找。他不解, 他疑惑, 他痛苦, 他悲哀, 他無望…一年后,他隨著出國的狂潮踏上了去國离鄉的旅程。緊張無息的异國求學, 讓他無暇去想那不堪回首的往事;繁忙奔波的生涯,似乎也讓他從感情的漩渦中解脫出來。然而今日,當汪筠在她眼前又驟然复出時,他感到那只有在夢中濃聚不散,醒來卻又不忍追憶的夢境竟然變成了現實。他突然感到過去不愿去想,是因為未曾忘卻。一股酸楚蒙罩在他的眼眶,同時一片希望也滿了他的心田。他抬起腳步向汪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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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筠顯得有些焦慮地在火車站的站台上來回張望著。她那長長的直發松松地扎成個馬尾垂在肩后,一件撒滿碎花的絲綢襯衣罩在她那略顯消瘦的身上,而一條細瘦的彈力仔褲卻又恰恰地襯托出她那修長的腿。她不停地看著手表,嘴里不住地低聲念叨著:“怎么他還不來呢?”
蕭亦雄終于气喘噓噓地從遠處跑來了,手中還拿著一簌鮮紅的玫瑰花。
“亦雄, 怎么你這會儿才來呢?”汪筠臉上帶著疲憊迎了過來。
“送你這個。” 亦雄沒看汪筠神色,也沒顧上回答她的話,遞過手中的花。“你知道嗎?咱倆都被分配留校了,真棒!”他興高采烈地說著, 高興地都快跳起來了。
汪筠沒有吱聲。這時,亦雄才注意到汪筠那顯得無動于衷的表情。他湊上前去,用手摟住她的腰。“生气了,我的筠。” 他將“筠”拖地很長。“你知道嗎,我是為了給你買花才來晚的呀!”
“什么時候學的這套?”汪筠終于被他那帶著頑皮洋溢著喜悅的笑臉感染了。
“這叫浪漫,叫有詩情畫意。我真得好高興,我們不在為分离而擔懮,我們從此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亦雄說著將嘴唇輕輕地貼到汪筠的額前,頑皮的語調轉成了柔情的細語:“你知道嗎,這一個多月我是多么地想你。你沒有留下回信的地址,也不能給你打電話告訴你這個好消息,讓我等得好苦呀!”
汪筠感到她被亦雄摟得越來越緊。她抬起頭,望著亦雄那被驕陽和興奮染紅的面容。“別這樣,周圍的人都看著呢。”
“怎么了,我現在才不在乎呢?”亦雄几乎將汪筠抱了起來。“我們畢業了。這就意味著我們要走向社會,長大成人了。”而后,他又將頭微微低下,嘴唇貼到汪筠的嘴唇:“難道你真的不激動嗎?難道這一切不正是你所朝思暮想的嗎?”
汪筠感到亦雄那滾燙的唇,象燃燒的火焰燒著她的整個心身。她不敢再去看亦雄那充滿了快樂,幸福和愛的目光。她想哭。突然,她伸出雙臂,不顧四周的目光,一下摟住亦雄的脖子,并將頭倚在亦雄的胸前,喃喃地說:“我不是不激動,而是早就認定咱倆會留在北京的。”
亦雄爽朗地大笑了起來。他松開汪筠,雙手牽住她的手,用一副極為自信的口吻吹噓到:“那當然。就評咱倆這樣的偉大人物,就評咱倆的成績和能力,這么出類拔萃,不留咱倆留誰呢?”
他笑著,笑的是那樣開心,象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沒等汪筠搭話,他又將聲音放低,神秘地用手指著汪筠說:“不過,這回你想試探本人對你的愛是否忠貞不渝的陰謀落空了。哈哈…我再也不用向汪筠小姐扣心發誓,”他繃起臉,用手按住左前胸,“無論你分配到哪里,我就毫不猶豫地,堅定不移地跟你到哪里。可是這回,”亦雄又將汪筠樓住,“是你跟著我了,駐守北京了。”
看著亦雄那高興的手舞足蹈的樣子,听著他那喜笑顏開的話語,汪筠的心就越收得更緊。但同時,她也就越在心底提醒自己,這次回來,不是來悲傷的,而是要和亦雄, 這個同窗五載,讓她牽心鎖魂,讓她最愛的人快樂地度過這最后時光的。她定了一下神,將悲傷和苦楚埋在心底,讓笑容浮上了她的臉上。她愛昵地瞧著亦雄。“就知道瞎吹瞎貧,”接著指著地上的行李說:“別在這耍猴了,還不赶快幫我提行李。”
亦雄這時才連忙收住全身洋溢的喜悅,拍著腦門說:“你看看,高興的差點儿忘了你的行李。”
在走向車站出口的路上,汪筠突然地問:“亦雄,我信中讓你辦的事情你辦了嗎?”
亦雄邊走邊側過頭來,遇見的是汪筠那雙美麗帶著羞澀而又含情脈脈的目光。一股欲望,一股自從接到汪筠的信后,就常常涌起的欲望,讓亦雄恨不得馬上將汪筠抱起來。但他還是控制了自己,裝傻地回問到:“什么事呀?”
“你說什么事呀!”汪筠的臉一下子紅了。
“我真的沒注意到你信中讓我辦什么事了,只記得你寫的回來日期和火車時刻。”
亦雄繼續演著戲。汪筠听后竟有些急了。“我信中不是讓你…”
亦雄終于被她那從未有過的表情逗笑了。“辦了,我的親愛的。”
他不忍再騙她了。他告訴汪筠他父母兩星期前已經去美國探望他那即將臨產的姐姐了,估計至少要呆三個月至半年。所以,他父母那套三居室的房子就完全由他倆使用了。
蕭亦雄加快了腳步,在人群中穿梭著。他的眼眶有些潮濕,他的心在劇烈的跳動,他的思緒在腦海中胡亂地翻騰著。他遙望著汪筠的背影,盯著她那也逐漸加快的步伐。一幅畫面又閃現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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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干什么?”汪筠猛然停下,扭頭瞪著跑過來的蕭亦雄,口气中帶著一种警備,神色里露著一絲恐慌。
“請問,你是今年醫學院的新生嗎?”蕭亦雄看著這個梳著兩把齊齊的小刷子,穿著一套嶄新的白衣灰褲,模樣不過十五,六歲的外地小姑娘,熱情大方地詢問到。
汪筠定了一下神,那原本就明亮碩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記得父母和老師的叮囑,大城市人雜,千万不要和陌生人搭話,不要跟陌生人走。
“你問這個干什么?”未等這句話出口,汪筠的警覺和恐慌就從蕭亦雄那被驕陽晒得通紅,汗流滿面的面孔,和那雙誠摯無邪的目光中消失了。
“我是… 你是…?”
“噢,我叫蕭亦雄,也是今年醫學院的新生。”亦雄爽朗地自我介紹了起來。“我是北京人,早報到了几天。所以,我們一些北京新生負責在車站迎接外地新生。”亦雄注意到汪筠那依然充滿疑慮的神態,他扭頭指向遠處。“不信你看那邊的牌子。”
汪筠朝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真有個寫著“歡迎醫學院新生”的牌子立在那里。同時,那里也已經站著一些帶著大箱小包的新同學了。她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謹慎地告訴了亦雄,她是醫學院的新生。
“來, 我幫你把行李拿過去。”亦雄主動地拿起了她的行李。
“不用了,我自己行。”汪筠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必客气。”
亦雄背起了一個大包,雙手有各拎起一大一小的箱子。汪筠雙手空空地,跟著亦雄向那牌子走去。她后來告訴亦雄,她對他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他向個大哥哥。
象是命運的安排,他倆竟是同班。真是天賜的緣分,他倆雙雙墜入了愛河。在大學第二年的秋季,在一個秋涼風爽的夜晚,他倆互訴了鐘情。那時他近二十,而她剛過十九。亦雄記得清清楚楚,在故宮后門的護城河畔,他倆依偎著望著那秋夜的明月和那被月光映得粼粼閃閃的河水。
“亦雄,你在想什么?”汪筠輕聲的呼喚打破了那宁靜的夜,也將亦雄從那遐想中醒了過來。
“我沒在想什么,我在感受,”亦雄轉過身順勢用雙手摟住汪筠的腰,并將她的身體攏到自己的身前。他將臉貼到汪筠那散發著幽香的長發上,目光注視著遠方。“我在感受著一种幸福,一种盼望已久,卻又意想不到的幸福。”亦雄停頓了一下,雙手捧起汪筠的臉,神態鄭重地接著說:“真的,從我剛進大學的時候,我父母就反复地告誡我,不要太早談戀愛,以免影響學業。我也這樣不斷地要求自己。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自己被你迷住了。每次走進教室,我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尋找你。哪天如果沒能見到你,或沒能和你交談,或沒有机會走到你的身旁,我就感到坐臥不安。”亦雄將手從汪筠的臉上移開,又去摟住了她的腰,目光卻始終注視著汪筠。他似乎感到那壓抑已久的感情鍘門要崩潰了。他繼續向她訴說:“當我發現我對你的迷戀從朦朧中出來,變成了清清楚楚愛的時候,我猶豫了,我彷徨了。我真的曾試圖從那感情的漩渦中自拔,但我不能。筠,你知道嗎,你折磨了我許久,你叫我無法專心讀書,你叫我夜不能眠。每當我的心告訴我去向你訴說時,軟弱和虛榮卻又胜過我的勇气,直到今天…”
沒等亦雄說完,汪筠突然揚起她的臉,用唇堵住了亦雄的嘴。她將雙臂緊緊地摟住亦雄的脖子。“亦雄, 不要再說了。”沉默,仿佛整個世界都墜入了無聲。只有他倆的兩顆心在劇烈地跳動。
“亦雄,”不知過了几秒鐘還是几分鐘。汪筠將她那被燒得滾燙的唇移開。“我就象是在夢中。我真不敢想象我會在你的怀抱里。”汪筠的目光是那么的專,語調變得更加的嬌柔。“不要笑我。 如果說從我第一次在車站遇見你的時候就愛上了你,未免顯得太荒唐。但就在那時刻,我的心里就萌發了一种特殊的感覺卻是真實的。可是,我從來沒有奢想過愛你,也從來沒有奢望過被你愛。尤其是,當我從同學們口中得知你有一雙當名教授的父母時,當我看到你那永遠充滿著豪爽自信,在任何場所都能侃侃而談成為中心人物的能力時,再加上你那出色的學業,讓我心中產生的只是一個□慕,一种敬佩。”汪筠的手在亦雄的背上輕柔地滑動著,目光卻變得嚴肅。她接著說:“盡管你顯得為人隨和,笑口常開,但我在若隱若現中總能感到你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如果不是今天你向我吐出你的情感,我真不敢想象我有膽量和勇气向你訴說這些。”
亦雄笑了,“真得嗎?你真的會將這些永遠地埋在心底嗎?”他向前親吻了一下汪筠的臉。然后, 又輕輕地將汪筠從他的胸前推開。“噢,我真后悔主動和你說了這些。我真應該學會等待。”
汪筠沒有被他那帶著玩笑的語气而染,神情依然是那么的專注。“听我說完。即使今天我倆互說了心中的情感,我仍然有些怕。”
“怕什么?”亦雄打斷了她的話。“怕我不真心愛你? 怕我有一天變心?”
“不是。”汪筠轉過身,背朝著亦雄,目光望著星光燦燦的夜空。“你想過嗎? 如果將來畢業時,我不能留在北京。”
“哈哈,想考驗我,”亦雄再次打斷了她的話,并從后攔腰摟住汪筠,嘴唇貼到 她的耳后,柔聲卻又肯定地說:“如果真是那樣的話, 我會跟著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你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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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筠放慢了步伐。她似乎感覺到有人在后面跟著,似乎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她干脆停了下來,遲疑了一下,轉過了頭。那瞬間,那兩雙曾互傳愛慕卻又分离多年的目光相視的瞬間,讓汪筠也驟然感到那常在夢中在幻想中出現的情景呈現在了她的眼前。她的頭頓然恍恍發暈,心咚咚地跳,而她那半扭轉的身體卻凝固在了那里。她肩上的皮包一下子滑到了地上。那瞬間,讓亦雄也止住了腳步。是她,噢,真的是她!他感到心中的情感在沸騰。他理不清此時此刻的感覺是喜悅還是悲傷。這個曾給他帶來愛情的甜蜜,初戀的純真,并互訴永遠相愛的女人;這個又讓他從幸福無比的愛河中驟然墜入痛苦深淵的女人;這個讓他在悲傷絕望中卻又無法忘怀的女人,竟然讓他在這异國它鄉的美國相遇了。
“真是你!”當他將那千万個思緒和無盡的情感匯成這簡單的三個字時,連他自己都不知為什么說得那么的低沉和平淡。
“亦雄?”當汪筠從凝固中恢复過來的時候,那喜出望外的表情立即呈現到她的臉上。她拾起滑到地上的皮包,向亦雄走去。
亦雄依然木立在那里。他想張開雙臂將迎面走來的汪筠摟入怀里,象當年他們相愛時一樣;象這些年常常在夢中出現的情景一樣。可他抬不起手來。此時此刻,由他心底涌起來的一切只是一片悲涼,一股酸苦。雖然,他從不相信,或者說從不愿相信汪筠是個見异思遷的女人。但是,她的确是离開了他。不僅是离開,而且是那么絕情地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連一句解釋都沒有,連一點音信都不讓他知道。汪筠朝亦雄走來,漸漸地她的步伐減慢了,她那沸騰的熱血冷卻了下來,她那充滿惊喜的臉龐轉成了拘謹。她看到了亦雄那毫無表情的目光。她那顆載著十五年歉意的心緊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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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就在汪筠和亦雄象其他同學們一樣帶著焦慮的心情等待著分配,又帶著美好的夢想憧憬著未來的時候,汪筠接到了家中的急電:速回家,弟。亦雄匆忙地將汪筠送上了返回家鄉的列車。
“到家一定來信,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隨后,亦雄又加了一句。“我等你回來。”
汪筠的母親,這位養育了四個孩子的母親,這個小鎮上唯一的一所中學的校長, 終于在經受了多年的苦難和重擔下,積勞成疾地病到了。醫生的診斷是:腦出血, 繼發昏迷及偏癱。
那時,汪筠的父親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這位五十年代,曾和汪筠進入同一所醫學院的父親,在他即將畢業的那年,被打成了右派,發配到了這個南方小鎮上做醫生。在他患肝癌臨終前,上大二的汪筠和在中國科技大學上大一的弟弟都赶回了家。父親望著他們四個,語重心長地說:“孩子,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你們,更對不起你們的媽媽。唯一讓我欣慰的是看到你們倆個大的走進了大學。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們將來都有出息。帶好倆個弟妹,讓他們象你倆一樣地考上大學。將來,愿你們四人中有一個能留在你們母親身邊伴陪她。”
當汪筠回到家鄉,赶到醫院,看到還處于昏迷中的母親時,父親臨終前的話又響在她的耳邊。其實,她從來沒有忘記過父親的囑托。她總是幻想著,等她大學畢業留在北京,等到她的倆個小弟妹進入大學,她就把母親接到北京來,讓她老人家回到她出生長大,生活求學的地方。不幸的是母親提前病倒了。小弟明年就要考大學,小妹剛上高一,她該怎么辦呢?大弟比她提前几天回來的。這個科技大的高才生, 雖比姐姐晚上一年,但由于醫學院學制比其它理科學校長一年,所以,他們姐弟倆今年同時畢業。
“姐,要不然,我今年就先不出國了。”大弟已經被美國的一所大學錄取攻讀博士了。
“不行!你走你的,不要錯過這個机會。家里的事由我管就行了。”她不加思索地作出了決定。
經過几天的搶救,母親終于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但是,整個右半身癱瘓了。醫生對汪筠說,你是學醫的,應該懂得肢體的恢复過程是緩慢的,而且,不一定能完全恢复。怎么辦呢?那些天,那些夜晚,那些守候在母親身旁的時時刻刻,她不停地問自己。大弟要出國深造,她不愿因此而耽誤弟弟的前程。雖然,她父母從未在家中顯露過重男輕女的觀念,但她能體會出他們對她大弟的期望。同時,她自己也一直認為弟弟比她聰明,將來一定有所作為。兩個弟妹還小,還需要照顧。她該怎么辦呢?她想到了亦雄。如果他在她身邊該多好呀!如果他知道此事會怎樣呢?她仿佛看到了亦雄那深沉而又樂觀的目光。她仿佛听到了亦雄的回答:我跟你一起回到你的家鄉。不,我不能這么做。她在心里堅決地否認了這個念頭。她深深地了解亦雄是那种充滿著朝气,樂觀和浪漫的人。他會作出為愛付出一切的事情來。但汪筠不愿這樣做。她不愿讓亦雄同她一起回到這落后閉塞的地方。那會毀了亦雄的事業的。另外, 亦雄終歸是沒有受過苦難,沒有嘗過貧窮的人。他是否能承受住這些生活的負擔嗎?汪筠決不愿用這現實的難題去考驗亦雄對她的愛。
怎么辦呢?在病床旁陪伴母親的晝晝夜夜,她問了自己無數個怎么辦。她不愿亦雄為此作出犧牲,也不愿讓弟妹為此增加負擔。只有犧牲自己。何況自己本是長女,理所應當地擔負起這個重擔。在母親的病情基本穩定出院回家后,汪筠給亦雄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此次回家,只是因為大弟要出國留學。并且告訴他,她在兩周后就回京。同時,她囑托大弟一邊幫她在家照顧母親一個月,一邊做好出國的准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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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雄,真沒想到能在這遇見你。”經過了短短的几秒鐘的沉默,經歷了倒海翻江時光飛逝般的回憶,汪筠終于穩定了那顆要跳出來的心,露出大方而喜悅的微笑。
“你怎么會在這?”亦雄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惊异。
“我從國內來,剛下飛机,在這轉机去波士頓開會。”
“在這停多長時間?”
“大約三個小時。”
“有人在這接你嗎?”亦雄猶豫了一下,謹慎地問。
“沒有。”
“那我們找個地方坐一坐?來,讓我幫你拿行李。”沒等汪筠回答,亦雄上前提起行李。汪筠沒有推辭。倆人此刻都放松了下來,象是老同學重逢。
“第一次來美國?”亦雄邊走邊問。
“不,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了?”
“是的。不過每次都是來去匆匆,頂多呆上兩三周。”
“都是開會?”
“是的。我現在在醫科院腫瘤所工作。我們搞的研究項目是由世界衛生組織資助的。所以,這三年我每年都來美國開會。”汪筠靜靜地回答著亦雄的問題。他倆走進机場內的一家咖啡廳。
“坐這喝點儿什么?”
“一杯橘汁好了。”
亦雄要了二杯橘汁。倆人剛坐穩,亦雄就迫不及待地問:“這些年,你一直在什么地方?”
汪筠抬眼望了一下亦雄。她看到了亦雄那充滿著疑惑的目光。“很早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她不愿用當我离開你以后,或者是當我們分手以后的字句,“我先在省醫院工作。四年前,我調到了上海。”她將話說得盡量地平穩和簡洁。
“那你能告訴我,當年你為什么突然地离開我嗎?”亦雄將語調提高了許多單槍直入地問到。十五年了,他几乎每天都在夢想著這一天的出現,几乎每天都在扣心自問,為什么汪筠要突然地离他而去?他曾問遍了所有的同學,沒有人知道她的去向,或者說沒有人告訴他汪筠的去向。他不可理解,他迷惑,他不能相信這個他一向認為溫柔甜蜜, 美麗朴質,鐘情重意的女孩,競能作出這樣絕情的事情來。
當汪筠的視線再次与亦雄的目光相遇時,她感到他那剛剛還帶著深情的目光中射出了一股冷气,直刺入到她的心。她從心底能夠理解亦雄,她多么想告訴他,她依然是多么的愛他,每天都在想他,每天都在為他祈禱。望著亦雄那充滿怨气疑惑和等待的目光,不知為什么,她心中竟然產生了一絲欣慰。她突然感到心有些慌亂,連忙躲開了亦雄的目光, 故作鎮靜的說:“亦雄,不要再提過去的事了,是我對不起你。今天就當我們是老同學相見,談點儿其它的吧。”
亦雄真得有些急了,他一下子將椅子拉到了汪筠的身前,手指著汪筠,低聲地語气中帶著壓抑了多年的怨气說:“不提了?難道這就是你的回答嗎?難道這就是我這十五年來所等到的答案嗎?”他低頭看了一下手表,接著說:“十五年了,真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在這遇見了你,給了我二個多小時的時間,我有權力知道我是怎樣被你欺騙的。”
欺騙!當汪筠听到這兩個字時,那原本有些慌亂的心凝固了。淚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是的,她确實欺騙了亦雄。她自己曾背負著這兩個字熬過了十五年。可是今天,當她從亦雄口中親耳听到這兩個字時,她突然感到這兩個字是那樣的沉重,讓她無法承擔。她感到一股委屈,她真想將所有的原由和這十五年漫長的生活向他傾訴,可她又怎么說的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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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悄然离開亦雄返回家鄉后,她一邊急促的幫大弟料理出國的行裝,一邊抽空去了省醫學院聯系工作。開始,大弟執意不肯走。她堅決的告訴他,只要你成功,能好好的學習工作有成績,就是最好地孝順母親,就是最好地報答姐姐。弟弟終于走了。同時,她憑著她那优异的成績,又是畢業于名牌大學,省醫學院本是求之不得,很快地為她安排了工作,并且答應了她的條件,分給了她一套房子。在她將一切安排好,并將母親和弟妹接到省城時,她發現自己怀孕了。她感到一种喜悅,因為這是她所想得到的。同時,她也感到一种凄涼,因為她不能和亦雄共同分享這喜悅。多少個夜晚,她夢見亦雄在她身旁,撫摸著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感触著她那腹中小生命的蠕動。然而,每當她從夢中醒來時,又感到無限的孤伶。在她填寫工作登記表時,她在婚姻欄中寫下了已婚。在醫院,她工作勤奮努力,再加上她待人和善,很快得到了上級醫師,同事,護士,其他工作人員以及病人的喜愛。在家里,她照理家中一切事務,照顧母親,幫她做肢體鍛煉。此外,還要看顧弟妹。就在孩子出生不到滿月的時候,雅娟,這位汪筠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這位唯一知道汪筠住址,并發誓絕不將任何事情告訴他人的同學,寄來了一封信:蕭亦雄去了美國。
汪筠感到自己一下子墜入了絕望的深淵。從那以后,不知有多少個夜晚,她是在哭涕中度過的。看著儿子一天天地大了起來,看著母親一天天地康健了起來。尤其是三四年后,當倆個弟妹分別考上大學离開家后,汪筠常常地問自己,當年的選擇是否正确? 如果當年她向亦雄講清真相會怎么樣呢?如果她請亦雄等她几年,待她母親好轉,弟妹長大,不也可以團圓嗎?不是有很多分配到外地的同學考上研究生又回到北京了嗎?可是,那樣是不是太自私了呢?因為她清楚地知道那時一但告訴亦雄她的決定,亦雄一定會跟她离開北京的。再說,過去的事又怎能再挽回呢?
可現在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呢?十五年了,亦雄已經有了他自己的天地,有他自己的生活。汪筠終于將快要涌出眼眶的淚水收住,將心中的委屈壓下。她只是將她母親生病的事情淡淡地告訴了亦雄。
“難道這就是你离開我的真正原因嗎?”亦雄睜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事實竟然是這樣。
“是的,”此時此刻,汪筠仿佛是重擔脫身。她目光直視著亦雄:“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當初那樣做,我只是想不要因為我而毀了你的前程。同時, 我也不愿給你帶來不該有的負擔。”
“負擔?”亦雄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難道這些對于一個這么愛你的人來說是個負擔嗎?你說怕毀了我,難道你沒想過你這么做才是真正地毀了我嗎?”
“難道你這些年生活的不好嗎?”汪筠抬頭迫切地問。
“好,好極了!”亦雄象發了瘋似地在原地轉了一圈。然后沖著汪筠几乎喊著說到:“我有錢,有房子汽車,有名譽,可是,”他說不下去了,淚水已經挂在了他的臉上。他坐回椅子上,將雙手捂住了臉。他哭了,哭的是那樣的傷心和委屈。臨桌的几個老外扭頭張望著,汪筠赶緊遞過自己的手絹。
“亦雄,別太激動了,好嗎?” 她小聲地求他。“周圍的人都看著哪!”
亦雄接過手絹擦著臉上的淚水。這是他這些年來第一次哭。即使在汪筠离開他的時候, 他都沒有掉過一滴淚。
幽香。一股讓他曾是那么熟悉卻又許久未曾聞到的幽香從手絹上散發出來。
“還在用這种香水?”
“嗯。”汪筠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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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上的香味儿真好聞。”不記得是在一個什么樣的晚上,亦雄對汪筠說。
“真得嗎? 這就是你前几天送給我的呀!”汪筠將頭貼向亦雄的胸前,“如果你喜歡, 我會永遠用這种香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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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能買到這种香水嗎?” 亦雄突然忘情地破鼻而笑了起來。他清晰地記得那雖是他花了倆三個月攢下的零花錢買下的香水,但依然不是什么高級品,更何況現在呢? 然而, 這淡淡的清香仿佛將他又拉回到那十多年前的美好時光;這淡淡的清香讓他心中又萌發起一絲新的希望;這淡淡的清香也將他心頭積壓了十五年的怨恨吹散了。
汪筠似乎也被亦雄的情緒感染了,她輕松的笑了起來。“現在的女孩大多用高級或是進口香水。這种已經很少見了。不過偶爾也能在普通百貨商店見到。況且,我平常也不用。”汪筠答到。隨后,她舉杯喝了一口橘汁,遲疑了一下,看著亦雄接著說道:“這么半天都是說我了。該談談你了。這些年你都在干什么?” 她本想順嘴問一下他是否結婚等等個人問題,但她還是止住了。她不愿讓這剛剛緩和的气氛再緊張起來。同時,她的內心也搞不准什么樣的答案是她想要听到的。
“我嗎,就是瞎混。”亦雄又露出那副曾讓汪筠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滿不在乎的樣子來了。“剛到美國時,先是讀書,四年后混了個博士。然后又去考試做住院醫師。兩年前搬到這里。目前在舊金山的一家醫院做心臟科醫生。”
听著亦雄那簡洁的訴說,汪筠暗暗地想,亦雄還是老樣子,總是將他自己的成功說得那么平淡那么輕松。她深知亦雄的才華和他那堅韌執著的稟性。同時,她也深深地了解他那總是外表幽默輕松, 內心卻又緊張多愁善懮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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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亦雄的今天真是不易。雖然在他剛來美國的時候,他姐姐給了他一些經濟上的資助。但那時,他姐姐的第二個孩子即將出世,經濟也不算富裕。亦雄就一邊打工,一邊在費城的賓大讀研究生。他几乎什么樣的活都干過。在餐館涮盤洗碗,做侍者,送外賣。在學校圖書館里整理圖書,為別家小孩補習功課等等。誰都看不出來,他原本是生長在一個家庭富裕,吃來張口,用來張手的環境中的。就這樣,經過四年的努力,他終于在這所常春藤式的高等學府里取得了博士學位。隨后, 他轉到哈佛大學做博士后研究。兩年的博士后生涯, 不僅讓他碩果累累,數篇文章發表在美國一流雜志上。同時在這期間,他又考過了美國臨床醫師考試。做完博士后,他去了華盛頓大學做臨床住院醫。四年后又轉到洛杉基加州大學接受心臟專科訓練。兩年前,他終于拿到了心臟專科醫生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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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筠望著亦雄,用一种溫柔卻又堅定的語气告訴他:“我真為你高興。我一直就堅信你是個才華出眾的人。你一定會成功的。”
亦雄沒有馬上回答。他嘆了一口气,手指輕輕地撥弄著桌上的杯子。沉默,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十五年的分別,十五年的相思。亦雄感到眼眶又有些發濕。他連忙將頭轉向机場那寬大的玻璃窗。窗外,冬天的舊金山正是多雨的季節,天陰沉沉的布滿了低壓的云。這些年在美國奮斗奔波的歲月,的确讓他經歷了許多的苦難和磨練,也讓他享受到了成功。他曾多次的幻想過,有一天, 當他再見到汪筠時,他會告訴她,這些年他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和感受熬過來的。他的支柱是什么?他為什么那樣勤奮的學習,努力的工作,拼命的賺錢?他是帶著對她的恨,對她如此絕情的憤怒。他要讓她知道他是如此的成功,他要讓她后悔當年她所作出的選擇。然而今天,當他見到了她,當他知道了一切真相后,他從內心里感到了一种內疚,一种慚愧,一种對自己竟如此心胸狹窄的蔑視。他緩緩地轉回頭,望著也在沉思默想中的汪筠。眼前的她,雖然已經不是當年讓他認為世上最漂亮迷人的少女了,但她比以前顯得更加美麗。汪筠感到了亦雄那火辣辣的目光。她的心又一陣的突跳。這目光,這讓她熟悉而又久違了的目光,這讓她第一眼就落入情海的目光,又一次地融入到她的眼底。
“看什么呀!”汪筠的表情突然變得那么的嫵媚,語調象個害羞的少女。
亦雄那火熱的目光此時簡直聚成了一道愛的火焰。“筠,你比以前更美了。”
當汪筠听到那聲“筠”的時候,她感到全身都要癱軟了。還沒等她反應,亦雄一下子上前抓住了她的雙手。“筠,快告訴我,你現在生活的怎么樣?”
汪筠的手被亦雄緊緊地攥著,一股暖流傳遍了她的全身。她感到她几乎就要癱到在亦雄的怀里了。她感到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向他傾訴這些年對他的思戀了。但是,就在那一瞬間,一個冷冰冰的聲音響在了她的腦海中。汪筠呀,汪筠,十五年前,是你親手拆毀了這段愛情。十五年來,你們是在毫無對方音信中渡過的。你知道亦雄現在是怎么生活的嗎?你有權力和資格再去打破亦雄的平靜生活嗎?十五年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如果他已經…,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猛然地撤出了自己的雙手。
“我很好,真的很好。我母親已經痊愈多年了。兩個弟弟都在美國。我每次來都去他們那儿住几天。我妹妹也是學醫的,現在在北京…”
“我問的是你自己。”亦雄突然打斷了她的話。
汪筠停頓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一眼亦雄。“我和我母親住在一起, 還有我儿子。”那最后的半句,她說得很輕很輕。
“你儿子?”仿佛是晴天霹靂打在了亦雄的頭上。他嘴微張地僵直在那里。
“你儿子!”他又輕聲地重复了一遍。汪筠已經有了儿子。這說明她…, 噢, 老天爺呀!亦雄在內心中痛苦地喊著。他的臉驟然變得煞白。他感到一种無法抗拒的嫉妒和惱恨。他感到那剛在內心中复燃的愛情之火瞬息間又被這無情的現實扑滅了。此時此刻,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此時此刻,他只覺得心如刀絞,肝腸欲斷。
此時此刻,汪筠的心情也是矛盾万千。她不能再談下去了。她看了下手表, 強裝鎮靜地說:“亦雄,別瞎想了。我該上飛机了。”
亦雄不再吱聲了。他感到喉嚨哽咽。嗨,他心中一聲絕望的長嘆。既然如此,為什么又讓我們再相見呢?雖然分离是痛苦的,但它總給人心中存著一种盼望和一絲幻想。可現在, 一切都破滅了。
“亦雄, 我該走了。”汪筠站起了身,又一次地輕聲地叫著他。
亦雄緩慢地站了起來,提起汪筠的隨身皮箱。他不再去看汪筠,他不敢再去看她。他的心在嘆息,也在冷卻。十五年了,她有權力建造她自己的生活,有權力建立她自己的家庭。亦雄無奈地自想著。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跟著汪筠,象個龍鐘的老人。
汪筠走在前頭,面無表情,心卻在翻騰。十五年的別离,兩個小時的相聚。現在又要走向更無盡的別离。她弄不清眼前的一切是什么。十五年前, 當她決定离他而去的時候, 她曾是那樣的堅定。那時,她想得很簡單,不能拖累亦雄,她要看顧母親, 一人擔起家庭的重擔。可現在呢? 她又要离他而去。這又是為了什么呢? 汪筠呀! 她心中呼喚著自己的名字。難道你就不能告訴他一切嗎? 机口就在眼前。汪筠停了下來,轉過頭,看著身后無精打采的亦雄。
“亦雄,” 汪筠語調誠懇地說:“見到你真是很高興。還是那句話, 從我們大學 時代起,我就一直堅信你是個有才華,有能力,有抱負的人。今天, 你所得到的一切也證實了這點。”汪筠說著,眼淚都要涌了出來。她停了一下,強克制住自己, 終于將最后的一句話說了出來:“無論你怎么看我,怎么恨我, 有一點我想告訴你,除了我不別而去外,”汪筠再也忍不住了, 她一把奪過亦雄手中的皮箱,“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說完, 她扭頭跑入了通向飛机的過道中。
亦雄還在那里呆呆地站著,望著汪筠消失在通道的拐彎處。一种無奈的失落感讓他打了個寒戰。汪筠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呢?他若有所思地琢磨著。突然,他眼前一亮, 快速地走向了服務台。
汪筠几乎是跑著進到了机艙內的。這會儿不是旺季,乘机的人不是很多,不用對號入座。她走到机尾部,在一排空位上臨窗坐下。淚水早已抑制不住地淌滿了她的面頰。她從那小小的窗口向机場大廳望去,仿佛要尋找亦雄似的。亦雄呀!她在心中呼喚著。你知道嗎? 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那是咱們倆的儿子呀!你要是看見他,你就會發現他長得是多么的像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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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最后的一個月。在亦雄將汪筠接回他父母家后的第一個晚上,當他倆吃完汪筠親手做的飯菜后,當亦雄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時:
“亦雄!” 他听到一聲輕柔的呼叫。他扭過頭來,頓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汪筠站在幽暗的燈光下, 長長的秀發散在肩頭,一條洁白的紗裙松散的罩在她那婷婷玉立的身上,隱隱地可以看見那裙內苗條誘人的輪廓。
“噢,太美了! 簡直是天女下凡呀!”亦雄盡不住地贊嘆。他迫不及待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奔向汪筠。他緊緊地將汪筠摟住,無數的狂吻似密集的雨點落滿在汪筠的面頰,頸部和前胸。此時此刻的亦雄感到內心的沖動似狂暴的颶風…
在他們經歷了第一次狂風暴雨之后,亦雄躺在汪筠的身后摟著她說:“筠,你今天真讓我惊呆了。我真的感到你象是天女下凡似的。你真是太美了,太迷人了。可是,我真不明白,過去多少次,我都主動地向你表示了我的欲望,你從沒有答應過我,怎么今天卻又這么主動呢?”他說著,微微地探頭,將嘴貼到汪筠的耳邊,裝出一付怪聲怪調地說:“你剛才簡直象是個小狐狸精在勾引挑逗我呀!”
“誰挑逗你了,是你先動手的。”汪筠轉過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臉貼到亦雄的胸上。“你不是說我們現在畢業了,就算是長大成人了嗎?”
在那以后的一個月里,用亦雄的話說簡直是象度蜜月。白天,倆人一起讀書,一同郊游逛店,看電影觀畫展。每天晚上,汪筠堅持在家度過。她要親自做飯。同時,她還教亦雄做飯洗衣,教他如何管理自己的生活。亦雄曾開玩笑的對她說,筠,你教我這些,是不是怕我娶了你以后不管家物,實行大男子主義呀!汪筠沒有吱聲。她的表情永遠是幸福和快樂。她決不讓一絲愁云露在臉上。只有當夜深人靜,當他倆如云似水地撫愛之后,當亦雄摟著她進入幸福的夢鄉時, 汪筠才將心中的苦楚自淚水中涌出。她挂念著母親,籌划著家中的事情。但最讓她痛苦悲傷的, 就是她將要离開她所最愛的人。那些個夜晚,每當她在黑暗中端詳著亦雄那英俊充滿著幸福安詳的面孔時,她的淚水就情不自禁的淌下。在最后几天的一個夜里,亦雄不知為什么地從睡夢中醒來。夏日的夜晚,炎熱中也帶著一絲清涼。他輕輕地撩開他們身上的被單。月光洒在汪筠那側身靜臥的身上,那光滑的脊背,那悠美誘人的曲線,宛如一尊冰清雕玉的塑象。亦雄欣賞著。不禁地伸手去撫摸汪筠那光洁的身體。
“亦雄!”汪筠輕聲的呼喚。
“噢, 你也醒了。”亦雄順勢將身子貼向汪筠,將她摟在怀里。
汪筠背沖著亦雄,目光望著窗外的月色。“亦雄,你說如果這次分配,我沒能留在北京,你會怎么辦呢?”
亦雄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時摸不到頭緒。他停了一下,心里突然一笑。好呀,我的小姑娘,又考驗起我來了。
“那還不簡單嗎? 咱們就拜拜呀!”他將聲調提高,裝出一副負心大男人的語調接著說:“俗話說得好,三條腿的蛤螞難找, 可漂亮的女孩可不難找呀!我不帶吹的,只要你一走,不出三天,我就…”他話還沒說完,心中的沖動已經控制不住了。他一手將汪筠仰面翻了過來,順勢壓在了她的身上。他的話驟然止住了。他看到的是汪筠那挂滿淚花涕涕抽搐的面容。亦雄連忙用雙手捧住汪筠的臉,將唇貼到汪筠的唇上。“筠,你知道我是在開玩笑。真對不起。我要是知道你會把這當真,我就不會開這個玩笑了。”他細語柔聲的抱歉著。
汪筠在亦雄的身下,輕輕地嘆了一口气。她抓起亦雄的手擦去自己臉上的淚水,努力地露出笑容:“你要是真是那种人就好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亦雄騰地支起雙臂不解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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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筠的目光還是固定在窗外那遠處的候机大樓上。淚水不停地沿著她的面頰流淌著。十五年了。如果說那是漫長的十五年,可她有著照顧母親的重擔,有著幫助弟妹長大成人的責任,同時還有著撫養幼儿的操勞。假如今天她還沒有遇見亦雄,也許她還會繼續堅強地支撐下去。可現在,一切的勇气和忍耐都隨之消失了。她突然地感到那過去的十五年是那么的短暫,而未來的歲月卻將是漆黑而又漫長。她感到一种絕望到底的孤單,一种無法抗拒的委屈和一种從未有過的軟弱。她越想越傷心。
有旅客的腳步聲向机尾傳來。她赶忙將被淚水搞亂的臉低了下來,順勢從前排的坐背上抽出一本雜志蓋住了臉。慌亂中, 她騰出一只手伸到衣袋里搜尋著。一位乘客在她同排隔一個空位上坐下。
“是找手絹嗎? 別找了。手絹在這。”
汪筠臉上的雜志一下子滑到了地上。“你,你怎么上了飛机?”汪筠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亦雄微笑著,深情中帶著特有的頑皮說:“來還你的手絹呀!”說著,亦雄挪身坐到汪筠的身傍,拿起手絹輕輕地擦試著汪筠的淚花。汪筠靜靜地閉上眼睛,暖流再次的涌遍了她的全身,幸福灌滿了她的心田。
“筠,”亦雄語調中充滿了無限的柔情,“如果說,十五年前,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在我的眼前消失了。那么這次,我絕不能再看著你离我而去。我不能錯過這個机會,我不
能再這樣的等待。”
汪筠睜開雙眼,淚水頓時又挂滿了她那剛被亦雄擦干的臉上。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下子扑到在亦雄的怀里。
兩顆心,兩顆遠离了十五年的心,兩顆思念了十五年的心,終于又相融到一起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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